右丞相在朝中的势力应当与左丞相是相互制约掣肘的,温连猜测是不是陆允城和他爹意见并不相同,所以才来打探他的想法。
果然,陆允城悠悠开口,却并不是在说方才他们聊起的话题,“盛夏时节多阴雨,百姓怕是又要遭殃,听说各地都已陆陆续续出现灾情,早上上朝时,幽州刺史上奏,说是那边已经暴雨多日,洪涝频发,这大雨之后就是疫,今年恐怕又会不安生了。”
此番话说得没头没尾,温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微微蹙眉,半晌,干脆起身行礼道:“侄儿愚钝,还请陆伯伯直言。”
陆允城失笑,扶他起身,“你若愚钝,这朝中可就没人比你聪明了。”
说罢,陆允城搁下茶盏,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转而捶了捶老腰,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是见过的,的确聪明,但聪明人往往都被聪明误。施琅,为师者就是要带学生走去正道。”
温连静静地听着,认真点了点头,“侄儿明白。”
“我跟你爹常常意见相左,但入朝为官者,不为黎民百姓,苍生大计,便不配为官,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爹是同道中人。”陆允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开口,“开国至今已有二十二年矣,王朝兴衰胜败乃是天地铁律。如今的大宣就如襁褓婴儿,方才破除万难,走出新生,未来是要靠你们,而非我们这些老臣。”
温连怅然地看着他,在这一刻仿佛突然理解了历史书中那些为国为民的朝臣将领,陆允城是真心为国尽忠,而不只是为皇帝忠心耿耿。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他只在乎谁能带给国家安定富足,而不在乎那皇位上究竟做的是谁。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是回忆起从前种种,声音悲慨,“明皇后是位好皇后,太子也是好太子,遇到你,是太子殿下天命所致。”顿了顿,他凝眸落在温连身上,继而道,“施琅,放手去做吧。但愿你和太子,能带来大宣国祚绵长。”
在陆允城走后,温连立在太师府门口,抬眼望向门上的牌匾,太师二字高悬在头顶,他倏忽觉得,自己的确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从未想过人生有什么意义。
不妨这一次让他试试,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想辅佐小红,成为一代明君。
第41章 牺牲【一更】
翌日。
上了一整日课, 温连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崔晏和崔清不来,这明德所比之从前更加空旷了。
听说崔清已经从昏迷转醒, 情况依旧严重,靠太医院的药吊着口气,这段日子怕是不再能来明德所上课了。
“大人,奴才把三皇子殿下的牌子撤下来了。”小德子叹了口气, 说道:“这三皇子殿下也是倒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中毒, 也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连思绪微顿, 忽然间, 他想到那一日上午, 崔晏似乎请了半堂课的假,说是被华清宫召见。
这二者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虽然崔晏脑子灵活,谋略深厚, 但不至于会心狠到把丽妃和三皇子一网打尽的程度。
他儿子不是那样的人, 小红是看到核桃受伤会想尽办法找到他家,以当牛做马为条件求他救人的好孩子。
应当只是一场意外吧。
温连不敢深思。
黄昏,后宫因丽妃的死寂寥许多, 宫里行人也少了, 近些日子,常常还能听到一些传言。
有人说丽妃是惨死的, 会化成厉鬼在夜半索命。大抵是这个缘故, 入夜时分, 宫里的宫人才会这样少。
温连在明德所换上侍卫的衣物,跟在小德子身后, 鬼鬼祟祟地来到华清宫。
“大人,奴才只能送你到这了,宫里眼熟奴才的人多。”小德子把怀里的干粮递给他,活像俩逃难到皇宫的难民,“这点心和干粮大人拿着,晚上好歹垫垫肚子。”
温连颇为感慨地拍了拍小德子的肩膀,接过干粮,“还是你懂我。”
昨夜偷溜来时,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回去差点饿得眼冒金星。
小德子对他还是很上心的,不愧是惠妃娘娘信任的身边人。
温连抓着干粮,绕过宫门口的侍卫,找到一处宫墙的缺口,这缺口是他们昨天来发现的,周围没什么人经过,很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一点点从缺口里钻进去,刚钻了一半,忽地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冷声,“什么人?”
温连登时愣住,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脑袋冒汗,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温连试探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双黑色足靴悬在他头顶,那人竟是坐在墙檐上的。
“问你话,老实点答。”一块石头扔在他头顶,力道很大,头盔顿时被砸得嗡嗡作响。
温连差点被这石头砸晕过去,连忙道,“我是来给太子殿下送吃食的!”
话音落下,那人饶有兴致地笑了声,翻墙下来,温连抬起脑袋,看到一张熟悉且欠揍的面孔,“顾问然?!”
顾问然自然也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惊讶地俯下身子,端详着温连卡在缺口的姿态,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江大人,怎么,觉得大门不称您身份,跑来这钻起狗洞了?”
没想到,还真让崔晏说中了,这“江施琅”竟然宁肯钻狗洞也要来见他。
温连面皮发烫,咬牙道:“照这么说,翻墙这种小偷小摸的做贼手段,也称得上顾大人的身份?”
“哎,大人何必跟我争一时口舌之快,咱们都是为了太子殿下,”顾问然故作大方地扣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拉出来,“不过,江大人这张嘴还真够硬的。”
明明都卡住出不来了,还敢在这跟他犟嘴叫嚣,也不怕他趁机一刀子给他捅死。“江施琅”若是上战场去,估计活不过半天。
温连被他猛地一拽,整个人重心不稳,没蹲住,朝着顾问然便扑了过去,瞬间将顾问然给压倒在地。
顾问然愣了愣,望着坐在他身上的温连,倏忽失笑道,“大人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温连毫不客气地踩在他身上一脚,起身拍去包袱上的尘土,说道,“乌鸦坐飞机,不懂吧?”
小臂被踩痛,顾问然眉头狠蹙了下,倒吸一口凉气,居然生生被温连气出些笑意,“成,领教了。”
乌鸦坐飞机,没听说过,哪来的邪门歪道。
温连懒得跟他纠缠,朝着崔晏所在的方向而去,身后,顾问然快步跟了上来。
“江大人,下官先前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若你愿做太子殿下的幕僚,下官必定日后都对大人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不需要。”温连毫不犹豫地拒绝,虽然他本意还是会帮小红登上皇位,但他才不想跟顾问然这种混账二流子共事。
说不定小红被教坏,就有这二流子一份功劳。
顾问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笑道,“不需要,大人何苦专门到华清宫来给殿下送吃食,若是叫旁的人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大人当真对殿下情深一片啊。”
原来江施琅还真对崔晏有几分真情,从前是他小看崔晏了,能把江施琅拿下,在前朝后宫可都算是一大助力。
温连被他问得烦燥,顿了顿,他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立定,朝顾问然微微笑着道,“是啊,殿下他的确乖巧懂事,任我施为,这么好的殿下,我自然也要多多疼爱他些。”
话音落下,顾问然愣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指向温连,“你……疼爱他?”
温连冷冷道,“不像么?”
见顾问然面色呆滞,温连轻嗤了声,转身离开。
身后顾问然不甘心地喊了声,“江大人,你说笑吧?”
崔晏那般高傲的性子,怎么可能……可也没准,以崔晏对“江施琅”的容忍程度,这种事情还真有可能发生!
温连不置一词,任由他胡乱猜测去,来到前庭,崔晏还跪在老地方,面前搁着个瓷盆,瓷盆里的黄纸已经烧过一轮了。
他缓缓走近,轻咳了声。
崔晏闻声抬头,一眼便从那身形认出了温连,低低道,“你来了。”
今日崔晏看着倒是很温顺,想必是昨天的话起了作用。温连稍稍放心下来,看着崔晏瘦削的身形,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四下望了望,没有其他侍卫,把包裹打开,拿出块精致的小点心,递给崔晏,“吃吧,还热呢。”
崔晏抿了抿唇,他其实已经用过晚膳。不过温连给他的东西,他还是伸手接过,一点点吃掉。
见他乖乖吃东西,温连心头又软乎乎起来,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五岁的小崽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认真吃饭时的模样。
啊……那时候多可爱啊。
“今天又跪一天?”温连拽过一只蒲团,坐在他身边,有些心疼道,“不是告诉过你,没人的时候就不用跪了么,对膝盖不好。”
崔晏轻轻点头,诚实答,“做做样子罢了,并未跪多久。”
见状,温连便也不好再说,他回想起昨晚陆允城的话来,低声道:“昨天右丞相陆大人来我府上了。”
昨晚,陆允城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有些他想了一整晚都没想明白,以他的智商玩权谋等于白瞎,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告诉给崔晏知道更好些,他不懂的,男主肯定能懂。
崔晏神色并无起伏,双手合十,似是闭目祈祷着些什么,手上那串那串殷红的香珠在苍白指间更加鲜艳夺目,“嗯,他说什么了?”
“他说,”温连把陆允城的话一一复述给崔晏,“幽州刺史上奏,那边早已多日暴雨,洪涝频发。今年怕是又要不安生了。”
顾问然恰好赶到,听见此话,心脏瞬间悬起来,急切地问:“幽州发涝灾了,情况严不严重?”
温连摇了摇头,这些话都是他从陆允城那里听说,他的职务只有教好皇子,朝堂的事,他并不清楚。
“殿下,”顾问然焦急地看向崔晏,说道,“幽州有难,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幽州地远势偏,外有异族来犯,内有朝廷不管,每次遇到天灾,更是伤亡惨重一片凄惨。
在温连和顾问然紧张的注视下,崔晏终于缓缓开口,“孤去不得。”
“为什么?”温连和顾问然同时发问。
崔晏睁开眼,指尖捻动香珠,淡淡道,“陆允城与孤无冤无仇,不会轻易帮孤这种事情。”
温连赶紧凑到他面前,说道,“可他也不会轻易害你,昨天陆大人说了,他是为了国事,希望天下安宁,不像是揣着坏心。”
闻言,崔晏轻轻笑了,低声道,“你看谁都是好的。”看陆允城如此,看他也是如此,在温连眼里,仿佛谁都是善良热诚之人。
温连不太认可,指了指身边顾问然,“不啊,我看他就挺坏的。”
顾问然:……
被他逗笑了些,一整日守孝,死水般的心境也在此刻泛起波澜,崔晏耐心地同他解释:“陆允城在朝中并非中立,他看好的是年幼的六弟,崔允。崔允乃是皇贵妃所出,皇贵妃正是陆允城的胞姐。”
“崔允虽年幼,但心智赤诚,先前在孤回京之前,左丞坚持立长不立幼,想助崔颖登上太子之位。右丞认为崔颖才识有亏,性格偏激急躁,并不适合成为太子,二人常常因此起争执。”
温连仔细地听着他分析,越听越有种奇异的自豪感。虽然感觉还是啥也没听懂,但是他儿子真的很厉害啊。
“陆允城此举并非为了帮孤,他是在试探你。”崔晏沉吟片刻,缓缓道,“在他眼里,你必定是和你爹一样支持崔颖,与孤交好也不过是表面做戏罢了。”
顾问然十分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句来,“所以,江大人真的不是和殿下表面做戏么?”
俩人同时瞥他一眼,十分默契地无视掉他,温连轻声问,“他以为我支持崔颖,所以必定会把幽州有灾的事情瞒着你,反而告诉给崔颖知道。”
“对。”崔晏赞许地点头,“聪明。”
温连被夸了,腰板也挺直了不少,“还好啦。”
崔晏忍住笑意,继续道,“治理灾情是皇子功绩的重要评判之一,若是真有这么大的功劳,陆允城怎么可能会专门留给崔颖?他巴不得崔颖德行有亏,遭皇帝嫌弃。这其中必有蹊跷,此举是陆允城特地挖了个坑,给江家和崔颖跳。”
温连恍然大悟,“他害我!”
“朝堂事诡谲多变,人心复杂,太傅日后要小心。”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想要将温连拉得更近些。
旁观的顾问然嘴角微抽,忽然有点没眼看。
温连浑然不觉,仍在紧张,“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他就不怕我真的瞒着我爹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