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呢?”
“没有药。”
“那本少爷就要烧死了。”江知也歪着头躺在他怀里,说话沙哑而轻声,兴许是喝过水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死。不然你不会特意来杂役院找我,又不带我去见陈留行,留在这里照顾我。”江知也闭上眼睛,声音虚弱,却有种笃定的平静,“剑庐的淬炼池,恐怕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扔人进去的,所以陈留行在等。他要折磨我、报复我放走了段泽,但你得保证我活着,活到那个时候,否则你没法向陈留行交代。”
“……你到底是谁?”
江知也心里咯噔一下,被这一句话吓得魂飞天外,一时岔气,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抖得像片簌簌落叶,险些咳得背过气去。
过了会儿,气若游丝地继续嘴硬道:“怎么,连你家陈三公子都不认得了?”
陈命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须臾,起身去找了个大夫过来,又照料了他几天。
江知也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他倒也随遇而安,病好了以后在杂役院勤勤恳恳地干活,该吃吃该睡睡,除了人消瘦了几分,精神居然还不错。
多亏了陈命。
那天过后,不知怎地,陈命隔三岔五就会来杂役院,而且从不空手来,有时是两个馒头,有时是一块夹了肉的馍馍。
两人悄悄蹲在水缸或者柴垛后面,一个吃,一个看。
某天江知也吃了他三个肉包,吃完还很不舍得地嘬了嘬手指上的油腥味,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道:“喂。”
陈命正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闻声下意识应道:“什么?”
“本少爷以前对你那么差,你不记恨吗?”
“我不喜欢记这种没用的东西。”
江知也噎了一下,讪讪道:“那你人还挺好的。”
“你又不是陈野。”
“……”江知也眼皮狠狠一跳,不明白这人为何如此笃定,心里兵荒马乱的,嘴里反驳道,“胡说,你扯一扯本少爷的脸皮,看看是不是真的?”
陈命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道:“不用扯,是真的。前些日你烧得都能煎鸡蛋了,什么易容手段不掉皮?”
“那你€€€€”
“皮还是这张皮,里面的人可就未必了。”陈命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说完还冲他一笑,“不是吗?放心,唯独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家主的。”
江知也:“……”
江知也被吓到了,好几天没跟他讲话。
陈命依然待他很不一般,每天雷打不动带吃的过来,偶尔还会取出一盒药膏,替他涂在被磨破的手脚腕上。
久而久之,居然也生出了一点患难与共的感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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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江知也还没来得及吃上陈命带来的食物,就被几个侍卫拖到了前堂。
这是他被抓回梦溪以来,第一次见到陈留行。
陈留行一身紫金锦衣,手里端着根碧玉烟杆,下垂的眼尾显得有些恹恹,姿态放松地坐在主位上,睨着他。
江知也硬是被压着跪了下去,头撞在地上,磕出一片血痕。
陈留行细细地喷了口烟,须臾,示意守卫把人松开,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你和段泽私奔,实在是伤透了为兄的心。这几日略施惩戒,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知也爬起来,擦掉额头上沁出来的血珠,伴着手腕上铁链的当啷声响,也跟着笑起来:“不敢。”
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人也消瘦,但那笑容却像长在石缝里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留不下半点痕迹,愈发透出一股野蛮的生机。
陈留行不喜欢他的笑容。
他站起来,缓步走到江知也面前,用烟杆抬起他的下巴,嗓音微冷:“你不仅在我眼皮子底下送走了那个姓宋的大夫,还和段泽逃回北派,在风泽堂站稳了脚跟。传闻说,段泽对你非但不恨,还十分宠爱。我倒不知,我那不成器的三弟竟有这样的本事。”
“大哥过奖。”
“啪€€€€”!
陈留行甩了他一巴掌,下手极重,打得他摔在地上,口鼻直流鲜血。
“我打听到那个姓宋的大夫后来回了百药谷,百药谷到底看上了风泽堂什么?为了一个玉面郎,还真是尽心尽力。”他随手将烟杆递给一旁的陈命,撩起衣摆,在江知也身边蹲下,扯着他的头发用力提起来,“那你呢?你和百药谷又是什么关系?”
江知也被扇得眼冒金星,耳畔嗡嗡直响,喉咙一股甜腥味。
他咳出一口血沫,半听半猜出了陈留行在问什么,没搭理他,只是继续笑。
“笑起来倒有几分像那个愚蠢至极的百药谷行走,难怪段泽会对你另眼相待。”陈留行饶有兴趣道,“我以前怎么没发觉?”
江知也啐了他一口。
又是一耳光。
“放肆!”
陈命提醒道:“家主,他昏过去了。”
“拿水泼醒就是。”
“哗啦€€€€”
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江知也抽搐了一下,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情形。
前堂的侍卫都被遣散了,只有陈留行和陈命两人。
陈留行坐回太师椅上,慢慢地吸了口烟,道:“去,带他过来。”
“是。”陈命绕过堂内屏风,往后院去了。
江知也不知道陈留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艰难地爬起来,顺着陈命离开的方向,朝屏风后面望去。
很快,陈命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个人。
那人一身黑色布衣,里子和衣摆夹着点缥绿,样式与自己从前爱穿的十分相似,腰间佩着一支针灸筒,肩上还挂着个行医箱。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陈留行在桌角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烟杆,“养了整整四年,总算是派上用场了。抬起头来,让阿野瞧瞧。”
那人缓缓抬起头。
看清楚那人容貌的瞬间,江知也顿时悚然,指尖冰凉,如坠冰窟。
他的模样竟然与自己别无二致,若硬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但也正是这道疤痕,将那些细微之处的瑕疵掩饰了起来,令他变得更加相似,连最后一丝不和谐之处都消失,彻底成为了活生生的“江知也”。
第55章
“你……你想用这个人取代百药谷行走?”半晌,江知也才找回声音,干涩道,“迟了,百药谷行走已经回到了流云渡,不可能在陈氏山庄。”
陈留行笑了一声。
“我记得流云渡的那个,坐诊有一段时间了,但从未露过脸。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运气好没遇见不能治的,没有被拆穿罢了。”
“……你想做什么?”
“当初风泽堂能这么快做大,和百药谷行走这道招牌脱不了干系。”陈留行微微抬起耷拉的眼尾,从江知也的角度看过去,那目光仿佛毒蛇吐信,阴冷黏湿,“正巧漳水张氏一直捏着矿脉,以为奇货可居,不肯松口,我便杀了江知也,嫁祸风泽堂,又得到了矿脉,可谓一石二鸟。没想到,还多打到了一只鸟。”
陈留行勾起唇角,倾身看他,神情颇有些得意。
“玉面郎竟然为此疯了,疯得不轻,血洗了流云渡不说,还孤身跑来南派。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查到了陈氏的头上,可惜啊,在这紧要关头被人给废了。看来老天也不眷顾他,阿野,你说是不是?”
江知也没吭声。
他隐约猜到了陈留行想说什么,被某种更深的恐惧给攫住,浑身颤抖,锁链碰击发出叮铃细响。
“我一直在想,当时玉面郎为什么会疯成这样?他又为何对你另眼相待?”
江知也低着头,瞳孔微微放大。
“你方才的笑,倒让我找到了些灵感。”陈留行眸光更深了,仿佛翻滚的浓黑阴云,“因此我决定赌上一把,将这个人送给玉面郎。”
“……”
“阿野,你怎么不说话了?”陈留行搁下烟杆,再次走到他身边,目光仿佛淬了毒的钩子,“为兄差点忘了,你能在风泽堂站稳脚跟,不就是因为和江知也有几分相似么?这人一回去,玉面郎哪里还想得起你?”
“……没用的。”江知也挤出一句,“你又知道什么?”
“没用么?”陈留行眯起眼睛,欣赏着他彷徨无措的模样,神情十分愉悦,“在流云渡的那个是真是假,玉面郎心里当然有数,否则也不会对你这般好。倘若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别说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哪怕明知是我送来的裹了蜜糖的毒,段泽也会甘之如饴。”
江知也心里不得不承认,陈留行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段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借尸还魂,知道自己的魂魄被困在陈野的躯壳里,他不可能信……
“不过假的哪有真的好用,我自然要让这个变成真的。”陈留行叹了一声,沉吟片刻,微笑道,“就说……机缘巧合被异士搭救,魂魄飘荡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期间经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
哐当!
江知也用尽力气朝他扑过去,被轻易挡下,一脚踢开,在地上滚了几滚。
“怎么?怕他不会来救你?”陈留行一哂,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命过来将他制住,“‘江知也’会被带回流云渡好生养起来,而你,生在陈氏,也只能死在陈氏。”
江知也疯了似的挣扎,连陈命都差点压不住,不得不狠心拗断了他的一只胳膊。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几乎掀破屋顶,江知也被陈命用膝盖顶着后背,死死压在地上,胳膊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半张脸都被血糊满了,狼狈又可怜,却愣是叫人不敢靠近,凶狠得仿佛一靠近就会被活活撕咬下一块肉来。
陈留行蹙起眉,面对这样不知恐惧的陈野,忽然失了兴致。
“带下去吧。”他意兴阑珊地道,“关起来,别死了。”
“是。”
江知也被捂着嘴拖走了,地上留下了一滩长长的血痕。
陈留行莫名感到有些烦躁,冲那个低眉顺眼安静而立的“江知也”招了招手,道:“过来,说两句话。”
“见过家主。”
陈留行抄起烟杆就给了他一下:“混账!我养了你四年,让你学了四年的江知也,你就学成这幅样子??”
“江知也”怔了怔,后退两步,闭上眼睛又睁开,整个人气质骤然一变。
“见过家主。”
语气,神态,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