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他们比计划迟了五分钟赶到后台,月时宁迅速坐到一排长长的化妆桌前,转眼就有发型师和彩妆师出现在他身边,确认过模特和妆造后立刻开工。
十几个模特,身边环绕几十个妆发人员,还有dresser在衣架周围穿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陆陆续续还在继续增加。
后台比简€€想象中狭小,不到八点就已经是人挨人的状态,也许是打工人的本能,他迅速隐藏自己,找到最不碍事的角落站定,变成了后台里一件不起眼的装饰品。
化妆桌的对面是一排可移动式衣架,每根横杆上挂着三至四套衣服,从头到脚,包含细小的配饰都装在透明袋子中别在衣服上。上方的墙面张贴着对先前就拍好的试装照,标明编号,从左至右共36套,其中三号和二十六号两套look属于月时宁。
月时宁到得不算早,但妆面完成却最快,化妆师不吝惜赞美,夸他的皮肤状态太完美,遮瑕都完全派不上用场,可简€€却觉得她把月时宁画得好不起眼,放眼望去,所有模特看上去都没什么差别,带着统一的深蓝色粗眼线与飞扬的眉毛,眉毛上粘着星空配色的闪光眼影粉,气势逼人,怪异得不分你我,五官根本看不出多少差别。
这大概就是众人对模特们颜值的误会原因,大家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身高身材合格就可以入行,可其实大多数模特必须有一张工整漂亮的脸,不然哪里扛得住设计师们脑袋里的天马行空。
发型做了近一小时,一头柔顺的亚麻色直发变成复古的羊毛卷,月时宁走到衣架前,对接他的dresser恰好熨烫完上衣,顺手开始帮他换装。
后台灯光偏暗,可他站在哪里,光就聚在哪里,前往摄影角拍照时,连暴躁的秀导火急火燎路过都忍不住一再回眸,与他沟通更是将大嗓门也降低了好几度,难得能心平气和。
拍完照,月时宁抬起头环顾四周,神色忽然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简€€立刻走上前:“我在这儿。要什么?”
月时宁轻轻松了口气:“耳机。”
见他塞上了耳机,简€€没有打扰他,指指自己又指一指角落,在他点头后又隐匿回阴影里。
彩排前最后的时间,月时宁听着本场秀的bgm,站在后场区域盯着地上用胶带贴出的虚拟T台反复确认顺序,又不止一次从左侧下台的出口快步走到上台的入口处,面色沉静到有些阴郁,导致其他想搭讪合照的模特捏着手机踌躇半天也没好意思开口,也不乏有人在他背后抛个白眼,当然,月时宁除了即将开始的秀,根本没把其他的东西放在眼里。
9:10,彩排开始,一对一负责换造型的dresser早已按编号等在T台出口,面色凛然如临大敌。
#VALUE! 后台并未设置单独的换衣间,也好像不存在什么性别差异,大家都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月时宁踩着节奏鼓点消失在登台的门口,几十秒后又从另一侧出现。他两步蹬掉鞋子,边走边解开裤腰的纽扣,裤子垂落到地上,他赤脚迈过,同时将自己上衣剥掉递到一旁,转眼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底裤。细腻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每个动作都牵动着薄薄的肌肉与纤长的筋腱,瘦而不弱,美而有力。可他身旁的dresser和发型师居然对眼前香艳的画面无动于衷,像流水线旁麻木的包装工人一般,在一分钟之内就替他换好另一身造型,送他回到登台口,再不多看一眼。他们拾起被模特脱了一地的服装,核对每一个细节,包括扣子有没有松脱,拉锁顺不顺畅,配饰有没有缺失,再把它们重新整理回原状,挂回衣架正确的位置。
14分钟后,彩排结束,模特们松一口气,设计师与秀导根据彩排讨论最后的调整,媒体们被允许进入,后台瞬间被摄影镜头挤得满满当当,模特们抓紧短暂的时间休息,刷手机,拍合照,接受采访。
闪光灯对着他频频亮起,月时宁娴熟地抓起化妆台上的太阳镜,淡定应对。
紧接着是细微调整后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彩排,结束后观众陆续入场。
10:50,大秀正式开始。
十几分钟也只是一转眼的功夫,设计师登台谢幕,音乐停止,表演结束。一屋子人以最快的速度善后,散场。
简€€还没回过味来,月时宁已经迅速换回了自己的黑T加黑色牛仔裤,拽着他走进人满为患的洗手间。
对于炙手可热的超模来说,秀与秀的间隔时间太短,他们来不及回宾馆重整。
月时宁就近趴在洗手池边,掏出随行装洗发水搓洗干净头发,又深深弯下腰,用对他来说高度不够的烘手机吹头发,像混迹地铁站多年的流浪汉一般熟练。
长发打理起来有点麻烦,简€€庆幸现在是夏天,可转念一想,秋冬男装周在一月,一年里最冷的月份。
“你常常这样?”轰鸣声停止时他忍不住问。
“嗯,怕等一下来不及,今天发型师都很忙,我本身到的就晚,尽量自己洗干净再过去,可以直接开始化妆。”月时宁晃晃脑袋,甩了甩暂时恢复柔顺的头发:“大家都这样。诺。”他扬下巴指了指刚从隔间出来的模特,发丝也在滴水,T恤的两肩都打湿了。
“走吧。”出门前,他用手指随意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
简€€摸了一把他潮乎乎的头发:“还没吹干。”
“来不及了,大概已经错过一次彩排了。”
第二场就在同一建筑,他们一路小跑,几分钟就赶到后台,月时宁立刻被抹掉了上一场表演的所有痕迹,无缝衔接开始新的妆发。
这一场的品牌来头不小,后台比刚刚结束那场人更多,模特数量几乎翻倍,空间场地也空旷许多,但看上去更井然有序。
月时宁化完妆抬起头,发觉简€€不见了,他赶忙问妆师:“有看到我的助理吗?他刚刚还在的……”
“这儿呢。”一只手从暗处伸过来,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心,“去找地方买水,结果被工作人员拖走了,还问我是哪套look。”简€€耸耸肩。
“以为你也是要上场的模特。”月时宁环视四周,这一场的模特们普遍没那么瘦弱,手臂与胸腹袒露出漂亮的肌肉轮廓,“你看,这个设计师挺喜欢你这型的,布料也更少。”
“可你……”简€€瞄了一眼他短款背心与垮裤中间露出的纸片腰。
“嗯。我不一样。”月时宁知道自己笑得有点臭屁,“不管哪个设计师都喜欢我。”
趁发型师弄头发,简€€靠近一步,举着吸管杯到他嘴边,水是橙子味:“早上吃得少,刚刚又忙出一身汗,补充一点电解质。对了,外面的桌子上有bruschetta和奶昔可以垫一垫,要吗?我去替你拿。”
他摇摇头,走秀期间他绝对不会乱吃东西:“结束之后再吃。”
完妆后月时宁又不自觉恢复了生人勿近的模样,除了短暂匀出十分钟给两个记者采访,全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非秀导和设计师开口不抬头。耳边是节奏紧凑的鼓点,他隐隐觉得危险,反复试验裤子上缀满的手工珠串流苏会不会因为台布颠簸而意外坠落,在登台前,他执意要dresser替他重新加固了每一处坠饰的接口处,尽管对方不情不愿,语气敷衍。
过度谨慎招来了不屑的目光,才入行的年轻模特大抵觉得他太爱在媒体和秀导面前表现自己,对旁边的人耸肩撇嘴,夸张地模仿着月时宁的动作。
不想正式走秀上,台上果真出了状况,有人的坠饰掉落在台上来不及捡起,被后一个人踩到一个趔趄险些当场滑倒,还有人因为表现欲过度步伐太奔放,转身时肩上的串珠流苏甩起,绞住了长发打卷的发尾,最后只得歪着头走完回程的路,正是那个不久前才嘲笑过月时宁的小模特,背后的闪光灯在狂欢,下台的一秒,他泪流满面。
虽然这不能算模特全责,但免不了被秀导迁怒:“你们以为让你们换好行头彩排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让你们发现问题吗!既然东西不牢靠了为什么不能提前说!”
设计师更加恼火,准备了半年的心血全被这种事抢了风头,媒体一定会将舞台失误作为噱头来报道,他愤愤盯着出问题的模特,似乎要将他们的面孔牢牢记住,将他们永久封杀。
简€€回头看了一眼在角落里默默擦眼角的小模特,白人发育早,看着像二十岁的人实际年龄大概只有十六七,他放在素人里是妥妥的帅哥,但混迹在一干超模间却泯然众人。也许这是他为数不多替自己博前程的机会,可惜没能把握住。就像月时宁说的,男模的市场太小,僧多粥少,打翻了这一碗,未必还有下一碗。
他终于能体会到一点月时宁的紧迫感,模特在这里真的就像一种快消品,从头到脚被凝视被挑拣,会因为腰间多出的一两肉被羞辱,因为额头多出几颗痘痘收获化妆师无声的怨怼。
他们是时尚圈名利场中的一次性耗材,少数被冠以“超模”的名号,拥有更长久的生命,有资格坚守本心做自己,而多数昙花一现,甚至只是花下绿叶,被设计师们召之即来,再弃如敝履,青春耗尽时才醒悟,原来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到头来一无所有。
月时宁能这么迅速在这样现实又混乱的圈子里站稳脚跟,除了老天赏饭吃,更重要的是独一份的清醒,能拿到的尽力争取,拿不到的绝不惦记。
“得到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些东西我明明付不起,硬拿的话,后果可能会很惨。”
他在某个杂志采访中这样说。
简€€看着弯腰趴在水池边的人,替他扯了扯上衣盖住后腰:“想吃什么我去买。”
“包里有代餐奶昔,香草和巧克力,你要哪个?”月时宁冲掉头发上的泡沫,接过毛巾大力揉搓着头发,抱歉地笑了笑,“下午还有一场,不敢乱吃,先凑合一下,晚上再带你吃好的。”
“香草吧。”简€€掏出梳子,在烘干机下替他梳顺湿漉漉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
工作ing。
第28章 天使
离开秀场时,月时宁用双手压着太阳穴慢慢按摩,下午的最后一套造型是高马尾,发型师绑太紧勒得他眼角起飞,头皮生疼,连带着整颗脑袋都隐隐作痛。卸妆时,他龇牙咧嘴拆掉马尾,不慎拽断了几根头发。
时装周期间很辛苦,每到傍晚,眼睛都干涩不已。他贴近镜子,果然看到淡粉色的细血丝从浮出眼角,这是隐形眼镜带太久眼球开始缺氧的表现。他也顾不得看得清看不清,赶忙将日抛摘掉丢进垃圾桶。
虽说已是傍晚,但米兰夏至前后的日落要等到七八点才露出苗头,他看了一眼依旧艳阳高照的窗外,在框架眼镜和太阳镜中选择了后者。
走出建筑,三米开外面目模糊,十米开外男女不辨,幸好这座城市很小,也不像国内那样变化日新月异,这几年,他常走的路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条,慢慢走总归能找到。
“想吃什么?”他下意识与简€€贴得紧紧的,生怕走散找不回他。
“无所谓,或者路上买点什么带回去吃也行,可以早点休息。”简€€俨然习惯了助理这个新身份,掏出湿巾替他擦脖子上的汗。
“……不要。”月时宁抢过湿巾,“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是在问你想吃什么,不是在问我的助理。”他说完才觉察到语气略微有点强硬。
简€€果然表情一顿,兴许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件事上这样固执。
其实从早上开始,从知道这个人只为了看看他好不好就老远从巴黎飞来开始,他心里就说不上被什么淤堵着,何况对方还不辞辛苦陪他高强度工作了一整天。现在现在来,他好像抓到了头绪。虽然他很享受简€€在身边的感觉,但他也想像这个人一样,能给予身边的人什么,而不是永远单方面接受照顾与好意。
“那个,才五点半。”月时宁舔了舔嘴唇,将声音放轻,期待地问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没什么感兴趣的吗?”
简€€望着城市中心的方向若有所思,没再坚持:“那……去大教堂吧,好像也不远。”
“嗯。很近的,十几分钟就到。”月时宁如释重负,握住他的手腕,尽量自然地带他慢慢往电车站找过去。
交通高峰期,等车的人不少:“来米兰一定要坐这个叮叮车,最老的好像有一百年了。”
简€€倒也不着急,点头的时候,黄白配色的旧电车徐徐靠站,打开门,内部的装潢很有味道,窗框、座椅都是深色木质,连车顶灯都是一朵朵复古的玻璃郁金香,迈上去,像迈入一段电影胶片。
他们挤到电车尾部,这截有年头的车厢跟新车大有不同,车身不方正而是像一颗感冒胶囊的形状,车头车尾是圆弧状,180度环窗。
耳边听着轨道行驶音,从全景玻璃中看倒退的城市别有风情,月时宁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幅慢节奏的场景,他悄悄往旁边瞄了一眼,果然,简€€看得很专心,甚至还不能免俗地掏出手机,试图避开其他乘客,拍下电车悠然的行动轨迹。上车下车,人流挤来挤去,月时宁一方面担心他站不稳,一方面怕他被无处不在的扒手有机可乘,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拿过帆布包。简€€专心拍了一会儿,将手机镜头从车窗渐渐收回到车子里,转而拍他的特写:“戴欢欢平时是不是要这样帮你拍工作花絮?”
月时宁眨眨眼,破天荒对着镜头做了个吐舌头的夸张鬼脸,转瞬即逝。
大概是没见过他如此不顾形象,简€€被他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滑脱。
“不是说了吗,你已经下班了。”月时宁不满地抽走手机,替他将手机塞回了帆布包里,“回去再还给你。”
下车时已经快要六点,老远就看到晴空下的白色的巨型建筑,一座座塔尖高耸,越走近越壮观圣洁。虽然根本看不清雕饰细节,但月时宁早在各种照片中领略过所谓“哥特式”的穷工极态,搭配洁白的大理石让人联想起华丽的法式蕾丝。
真实的建筑偏黄,比照片中更厚重。他站在广场中央徒劳地眯着眼睛,尝试将脑海中那些繁复的纹路安在大理石轮廓上,不料正出神,耳边却骤起一阵羽翼拍打的声响,几十上百只灰黑色鸽子从四面八方聚拢到头顶,乌压压盘旋降落,近在咫尺。
月时宁头皮一麻,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蜷缩成一团蹲到了地上,他听到周围稀松的笑声,多是在拍照的游客。女孩子们的声音并不刻薄,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这里的鸽子压根不怕人,密密麻麻数量相当可观,最近的几只离他不过二十厘米,即使他没戴眼镜也能看清它们的尖嘴与半开的翅膀,他手心出汗,腿脚发软,想站起身却险些摔到。
“没事。”狼狈时刻,一只手按了按他的头顶,随后抓住他的上臂。
他抬头,简€€的脸很近,虽然背光,但强忍的笑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月时宁忿忿咬住下唇不肯起:“好笑吗。”
简€€用力抿住嘴吞下笑意,一本正经提醒道:“再不起,它们要来你包包里找吃的了。”
借着手臂扶他的力量,月时宁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乍起的鸽子群中,他推着简€€一路逃跑,半闭着眼穿越广场。
站在教堂门前,他们去官网买票时才发现景点关闭时间是傍晚七点,最迟六点十分入场,很幸运,他们卡到了时限,没有白跑一趟。可作为世界第一大哥特式教堂,修建历时五个多世纪,想用这么短的时间就逛完显然是天方夜谭。月时宁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决定选择放弃游览内部:“那我们买电梯票,直接登顶吧。”
简€€一愣:“确定?你不是一直都想进去看嘛?”
“来不及了,走马观花没什么意思,以后抽时间再慢慢逛。”
从屋顶俯瞰,遥远的街景模模糊糊,低矮的建筑浸泡在高温中,倒也产生了一些距离美,没有置身其中的脏乱。
月时宁走近边缘盯着扶壁上的雕花看,顺手接过简€€递来的水,这才察觉到帆布包不知何时被他拿了回去。
简€€举着手机原地转弯一圈后塞给他,月时宁将屏幕捧得很近,视频中尽是他凭肉眼看不清的细节,原来塔上的雕像每一座都不尽相同,最高处的玛丽亚圣像是全镀金的,在蓝天下手执权杖护佑整片土地,栩栩如生。
他将手机还回去,简€€又不知疲倦地开拍。
月时宁以为他想多拍些什么留作观光纪念,默默观察了一会儿才看出那人前前后后远远近近,竟是在拍自己。
“……出来玩都不专心玩吗……”他默默抱怨。
简€€也不回嘴,只是把刚拍好的片段展示给他。
几十秒的视频,月时宁连看了几遍,取景角度巧妙,运镜流畅,节奏舒缓,连光的方向都把控得恰恰好,全程焦点稳定,只在结尾有意虚化人像,淡出。
他吃惊:“你怎么这么会拍,练过吗?”
简€€点头:“嗯,大学做兼职的时候要替客人拍视频的。”
“什么兼职还要拍视频啊?”
“户外运动什么的,有很多游客会去体验。玩的过程中会帮他们拍视频,客人看过之后再选择买或者不买,一份几十刀,合人民币几百块呢,挺赚钱的。”
“所以,因为拍的不好,影片卖不出去,被老板骂啦?”月时宁打趣他。
“不至于。大多数人不会明着说什么。”简€€无奈一笑,“不过,那些游客明明玩的时候还很开心,可一看到视频,忽然就变得很失望。那一刻你会觉得是自己扫了他们的兴,心里很不舒服,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就上网找找拍视频的教程,平时也自己练习一下,久而久之就会拍了。”
简€€边说,边拿回手机继续拍,接近七点,太阳开始做下班前的准备,不再炽白刺眼,渐渐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