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时宁低着头,将手里沾着锈色的纸巾展开,再叠起来,像在整理脑中的思绪。
“提米说,你是全澳滑翔伞公开赛的冠军。我去查过,虽然资料很少,但还是查到了你的俱乐部,他们的官网到现在还在用你的视频博取关注……所以,以你的能力,即使家人不支持,你也不必妥协。你明明有底气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清晨很安静,月时宁有意在句与句之间留了足够的空隙,“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每次提起妈妈的时候,你都只是懊恼,还有一点无奈,但你从来没怪过她。在我听来,她明明那么过分,你甚至都没有抱怨过一句,反而处处站在她的角度思考。”
月时宁抬起眼,笃定地看着他:“所以你妥协,是因为你在乎他们,愿意迁就他们。也希望他们能因此更在乎你一些。对吗?”
简€€自始始终没有插话,听完盯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渐渐沉下来,仿佛是被解了惑:“……也许是吧。”
月时宁的心重重一沉。
简€€不爱他们也就罢了。
“你昨天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对吧?”月时宁问。
“是。”
月时宁自知,他永远不会喜欢简€€的家人,而那样一个家庭,也断然不可能接受他。
他不敢想象在那些人得知真相后会怎样不择手段地对待他们。用钱羞辱他,逼他离开简€€?他若不就范会不会遭到打压封杀?亦或是他们干脆不理他,以亲情煎熬和道德绑架简€€,仗着他天生就爱他们。
那些人有一百种方法拆散他们,折磨他们,尽管不甘心,可普通人斗不过真金白银,他四岁那年就体验过了,妈妈的一条命还不够让他清醒么……
“那,我们各退一步吧。”月时宁下定决心。
简€€一愣,披着毯子坐起身:“退一步?哪一步?”
他攥紧手中那团纸:“简€€,我相信你不是故意骗我的,所以我不怪你。但,也不会继续喜欢你了。所以,你也不用继续喜欢我,我们做回朋友好不好,就像一开始那样。”
他还是舍不得把简€€放在与自己对立的位置,而且朋友的关系比恋人更稳定,这样他就不会失去他了吧……
可惜那个人不领情:“……如果我说不好呢?”
月时宁叹了口气:“所以,你觉得你的家人会允许你跟我在一起吗?”
“……”
“你想因为我跟他们决裂吗?”
“……”
“我也不想。”月时宁笑笑,“不想无休无止跟你的家人对抗,不想你为难,更不想生活因此被毁掉。简€€,喜欢你是我遇到过最美好的事,所以我不想把它变成痛苦。这个世界上需要我坚强面对,努力克服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所以,对不起……”
月时宁起身,发现时间已经很局促,赶忙翻冰箱,用冰牛奶泡开两块燕麦饼迅速吃光,按部就班去换衣服,漱口,擦防晒。
其间简€€像尊雕像,面目沉静,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被他说服。
月时宁临走前看了一眼茶几上皱巴巴的衬衣和遍布褶皱的西装外套,从衣橱里找出一身宽松的休闲服放在他身旁。
傍晚再回家的时候,屋子里没人,只沙发附近留下一些香水的味道。
简€€穿走了他的衣服,带走了他送的头盔,留下了家里的备用钥匙。
月时宁坐在他昨夜睡着的地方发了会呆,翻出手机,没有只字片语。
吃完晚餐洗完澡,将手机放的远远的,他早早爬上床,盯着窗帘思索了许久,愣是想不起过去是怎么一个人消磨时光的。
周末,简€€骑车跑了一趟海汐。
开门时,月时宁的外公吓了一跳:“小简?怎么这时候过来?快进来快进来。”
“周末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们。”他转身,搬起背后的大盒子,外公要接,他不敢松手,“外公我来吧,这个很重。”
一米多长半米多宽的盒子,连包装超过五十公斤,楼梯爬到一半他就后悔没让送货人跟他一起搬上来。
“嘶,小简,你手背这是怎么了!东西快先放下!”外公倒抽一口凉气,招呼外婆从屋里拿药箱来。
“没事,骑车来的,摔了一下。”
海汐多雨,又处于丘陵地带,地湿路滑。快到的时候,为了方便接送货人的电话,他摘掉了左手的手套,不想点太背,居然在小区门口的坡道上遇到出租车乘客的开门杀。他整个人被拍飞出去,幸好路上没车,不然可就不只是手背擦伤这么轻松了。
外公不由分说拽他到厨房,调温水浸湿纱布,对着光帮他擦洗手背。
“我自己……”
“先别动。”外公紧紧握着他手腕,外婆也凑过来看,时不时替他吹一吹。
“还好伤口不太深,都是擦伤。”外公皱皱眉,“我拿碘伏给你消消毒,有一点疼,你忍一忍啊。中间这道口子有点深,稍微压一会儿,止血了之后再涂药膏。”
碘伏怎么会疼……简€€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种哄孩子的语气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好了。”外公松一口气,“走,去客厅坐。”
简€€垂眼看自己的手背,明明就是小伤,洗过手放着不管,三五天也就痊愈了,可外公不但给他消了毒,涂了药,甚至小题大做缠了一层纱布保护。
外婆笑眯眯看着他,娴熟地削了只梨子,切一片递给他。
“这拿了什么来啊。电视吗?家里有电视啊,宁宁去年才给换的大的。”外公率先想起被扔在门口的盒子,走过去绕一圈,眯眼看盒子上的字。
“是折叠走步机。”简€€蹲下拆盒子,“宁……宁宁跟我说,你们每天都要出去快走四十分钟锻炼身体,但是海汐雨多,冬天又很冷,他总担心你们摔了。有这个你们在家也可以锻炼了。”
宁宁。
第一次这么叫他,叫出口的这个瞬间,不由自主就放松下来,原先见长辈的局促感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是月时宁长大的地方,他们是最爱他的人。
凌晨被一场噩梦惊醒,梦里月时宁红着眼睛说他是骗子。想起庆功宴结束后那个醉醺醺的吻,那颗因为心疼而忍不住掉下的眼泪,他便再睡不着,干脆趁天不亮车不多出门飙车。谁知道中途一冲动,忽然就决定骑到这里来。
“这个走步机的扶手是折叠的。可以就这么支着。”他演示给外公看,“但如果觉得占地方,锻炼完了就按住这个侧边的扭,这样把扶手折下来放平,再推到沙发下面,或者床底也行,不占位置。”
“哦,这个好,这个好。就放在客厅吧。”外公始终盯着他的手背,“我腰不行就不帮你了,你慢一点挪啊,别碰着伤口。”
“来来来,来这里坐。对了,上次你来的匆忙,我都没问过你,是怎么跟宁宁认识的……”
开学第一周去学校报道见过辅导员后,月时宁便出差去欧洲拍法国版男装杂志的封面,做专访,还顺道受邀去看了Marie春夏季的女装成衣秀,回国没几天,又马不停蹄去曼谷拍数码相机广告。
曼谷是座不夜城。
九月依旧是盛夏的温度,最后一天收工后,戴欢欢难得有机会自由活动,与才认识两天的华人摄影助理一同去到当地最著名的复古夜市拍照。年纪相仿的女孩总是有很多共同话题,拍过照吃过夜宵仍然意犹未尽,又找到一家著名的天空酒吧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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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并排挤在一起,端着相机,盯着不过半张信用卡大小的屏幕挑选满意的照片。
这张留下,这张删掉,艰难抉择。挑到一杯酒慢慢饮完,戴欢欢终于燃烧殆尽,歪头枕在她肩上只看不说话。
对方也困顿,一手支下巴,一手拨弄按键,一张张照片像幻灯片一般倒转了她们的一整日,从夜晚回到清晨。
“诶?这是?”戴欢欢猛地坐直。
“嗯?这张?昨天收工的时候我偷偷拍的。他实在太好拍了,随便抓都能出大片。”
戴欢欢拿过相机,这张照片很有氛围感,是夕阳下动与静的结合。
场景中每个人都因移动而模糊成彩色的影子,面貌不明。
除了角落里的月时宁是清晰的。
他仰头站在水边,耳边的发丝被暹罗湾的海风微微撩起,一只手掌按在自己头顶,仿佛呼吸都静止,相对世界有种格格不入的美感。
戴欢欢的心不由被什么揪住。
月时宁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工作中他依旧是那个沉默,认真,配合度极高的模特,是目光的汇集处,是镜头的宠儿。私下里,他安静随和,从不提过分要求,与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如若不是时常在私下看到他对着手机发呆的样子,她甚至怀疑之前那个跟简€€在一起的月时宁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想。
那个人会脸红会任性,会憋不住地咧嘴笑,会废话连篇秀恩爱,连叫“欢欢姐”的语气都绵软许多,像一只将要融化的冰淇淋。
她回到酒店的套房,月时宁果然还没睡,盘膝坐在飘窗上看夜景,窗户大敞,吵闹,潮湿的空气里似乎还飘着一股烂水果味,可他却乐在其中。
戴欢欢端着顺路买回来的切片芒果靠近他:“怎么还不睡。”
月时宁目无波澜:“正要睡。”他没有避讳戴欢欢的目光,手机屏幕里,他在微信中回复了一张大笑的脸说晚安。
月时宁从不大笑,聊天时也几乎不发表情。
戴欢欢看到简€€的最后一句话是:好,我们做朋友。
第49章 后遗症
回海汐的航班延误,月时宁到家早过了饭点。
一推门外婆正在窗前锻炼,扶着横杆把手,健步如飞。
家里不知何时多了台跑步机,他背包都来不及摘,立刻扑过去找logo,在网上搜索产品测评,生怕他们贪图便宜买到劣质产品。
不耐用是小,人被磕了碰了摔了才最要命。
他低头盯着屏幕里的说明,发觉这不是跑步机,而是一台家用走步机,正规厂家生产,最高时速不过6km/h,电子屏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功能,按键少,只简单显示时间,距离,步速和心率,红色紧急制停按钮也是抬手就能碰到,安全系数很高,简直是为他们量身打造。
外公从厨房端回锅的菜到餐桌上:“洗手吃饭先。别玩手机。”
“你们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啊?”他放下心来,收起手机,随手将背包扔到沙发上。
外公摘下围裙,一脸诧异:“小简说是你给买的呀。”
月时宁一愣。
两三个月前,外婆在下雨天晨练险些扭了脚,他跟简€€提过一句来着,还顺带抱怨现在的跑步机设置复杂,对老人家不友好。
“他说你太忙了,就替你送过来,组装好了还教会我们怎么用。”外公拉开椅子坐下,“小简这孩子话不多,但心真是细,非要断了电看着我们用一次。还有我跟你外婆的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越用越慢,他给我们重新一整理就好多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月时宁问。
“上上个周末来的,吃了顿饭就走了。”外公忽然抬头,“他没跟你说啊?”
快一个月不见,也没跟别人提过他。骤一说起,月时宁莫名心悸,急忙搪塞过去:“忙……忘了。”
他定了定神,又举着手机移到跑步机正前方,对准红光满面的外婆拍了一段十秒钟的视频,外婆极其配合,还大着胆子放开一只手冲镜头挥。
月时宁笑了笑,打开与简€€的微信对话框,却迟迟按不下发送键。
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从恋人变回朋友退的这一步,却让人有种无处落脚的迷惘。
他考虑再三,退出对话,将外婆的视频发成一人可见的朋友圈,用文案说了句:谢谢。
“先吃饭,怎么还玩!”外公叩了叩桌面,像课上老师敲讲台,就差将他手机没收了。
“嗯。”他洗手入座,拿起筷子,夹基围虾的时候再次愣住,第一反应是简€€更喜欢吃虎虾,说小虾剥半天还不到二两肉,还是虎虾吃起来过瘾。
“怎么了?”外公拍拍他悬在半空的筷子。
他摇摇头,一口一只塞进嘴里。
分手这件事与他想的不一样。既不会像大家说的那样撕心裂肺寻死觅活,也不会萎靡不振至变了一个人,起初几乎是无痛的,一切如常,只独处的时候会意识到寂寞,心里空落落的,进而又会发现生活乏味的本质。
他以为,他只是需要时间去重新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可随时间的推移,症状居然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