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满薄冰的湖中,王又滑入水中,半晌没扑棱起来。
祁丹椹一改尖刻阴冷的神色,惊讶道:“哎呀,王公子,你说你怎么这般不小心呢?大冷天非要在湖边走,万一有个好歹,可是要命的。来人,把王公子救上来,找个大夫来……”
王又被捞上来,趴在岸边哆嗦呛咳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许力气。
他双目赤红,不知是冻得还是气的。
冒着阵阵烟雾的嘴里颤抖道:“你个狗娘……”
噗通一声。
只见祁丹椹抬脚,又一脚将王又踹进湖里。
他抱着汤婆子,一脸震惊道:“真是的,王公子,多大人了,还这么爱玩水,若真出了什么事儿,本官可不负责。”
他吩咐侍卫道:“捞起来。”
落入湖中没有声息的王又又被捞上来。
王又哆哆嗦嗦的,怒瞪着祁丹椹,不敢言语。
这人是个疯子。
祁丹椹蹲下身查看他情况,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生怕再次被踹入湖中。
祁丹椹似乎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捂着汤婆子,往宴席的方向走,道:“奉劝诸位还是吃点吧,城外的灾民可没这么丰盛的膳食。”
第17章
士族富商家的公子们本以为祁丹椹只是吓吓他们,直到看到王又连续两次被踹进湖里。被捞上来时,冻得直抽搐,一条命已经去了大半。
他们才知道这位在无任何帮扶下就爬到四品官位的少卿,不是花架子,他动了真格。
诸公子们安分起来,不敢再造次。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祁丹椹说让他们挤一挤,是真的挤一挤。
西苑只有三个厢房,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他们家里的卧房大。
祁丹椹让人在地上打了地铺,扔了几床被子,二三十个公子,就挤在这么小小空间里,外面还有重兵把守。
没受过什么苦的公子们私下里怨声载道。
接下来几天,他们连抱怨的力气也没有了。
祁丹椹真的言出必行,按照赈灾的标准供给他们吃穿,一连几顿都是清到见底的稀粥,连半片咸菜叶子都见不着,饿得他们前胸贴后背,连如厕的力气都没有。
一开始看到寡淡的糙粥,他们还嫌弃。
后来连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甚至纷纷争抢去舔粥盆。
后来,某家家主怕孩子受苦,捐出了一百多石粮草。
那家公子每顿膳食就多了半个馒头小半筷子咸菜,吃到咸菜的瞬间,他喜极而泣,抽噎着将馒头囫囵吞下,差点被噎死。
这些东西若是放到以往,喂给他家庄子上看门的狗,狗都不闻一下。
祁丹椹还许诺,他家若是能累计出二百五十石粮食,就放他回家。
他开心的连笔墨都没要,撕下一块布,写了血书,让他老爹将仓库里的存粮拿出来。
其他人见状,连忙写了家书回家,生怕再晚一点,不是饿死,就是被逼疯。
有些士族富商们听到府邸的公子们被扣押,十分震惊。让他们交粮,他们又不愿,一是拉不下这个脸,二是吞下去的粮草,再让他们交出来,无疑于剜他们肉。
于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带着家仆,聚集在驿馆,找祁丹椹要人。
祁丹椹没事人似的告诉他们,他们在这里待多久,就饿他们家孩子多久,反正没粮大家都得饿死。
他们本以为祁丹椹不敢滥杀无辜,谁曾想这人是个疯的,真的一口饭都不给他们家的孩子。
祁丹椹将他们的孩子推到驿馆门口,那孩子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恳求他们离开,还痛哭流涕告诉他们,祁丹椹惹不得,连王家公子都被他扣押了。
他们才知道祁丹椹是个不怕死的。
龚州司马王善更是怒气冲冲带着士族富商们,拦住了宣瑛的车马。
马车在寂静空荡荡的长街停下,细碎的雪如微尘般漂浮在空中。
宣瑛去龚州其他地界组织赈灾之事,几天几夜没合眼,掀开车帘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比他还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面孔。
他不耐问道:“当街拦亲王车马,你们是不怕死吗?”
王善哽咽道:“就算是死,也请锦王殿下为吾等主持公道。”
宣瑛直觉祁丹椹肯定搞出什么事儿,道:“你们要报案吗?若是重大案件,由地方上报给刑部,刑部查案后再交给大理寺复核,届时案卷才到本王手里,本王才能给你们主持公道,这是程序。王司马,你好歹是朝廷命官,不会连这都不清楚吧?”
王善见宣瑛左顾而言其他,心里就有谱了
€€€€那姓祁的敢这么干,怕是有宣瑛的同意。
但话到嘴边,不得不说:“祁少卿借两位王爷的名帖,扣押了我等族中子弟,逼迫我们交粮,可是今时今日,谁家还有余粮?这不是往死里逼我们吗?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宣瑛没想到祁丹椹敢这么玩?
与土匪草寇何异?
他不过是吓吓他,让他筹集粮草。
这人为了留在大理寺,竟拿身家性命来赌。
若是这次赈灾安然无恙也就罢了,好歹是功过相抵,但若赈灾出了什么岔子,他就算能保住性命,那也得刺配流放。
他就这么喜欢他吗?
这么想留在有他的大理寺?
这么的……把他的要求当成金科玉律去完成?
如此情真意切,可叹要被辜负了。
他不喜欢男的,甚至对断袖过敏。
看来得找个机会同祁丹椹说清楚。
否则明知道他喜欢自己,为自己这般付出,自己为了颜面,看他越陷越深,最后万劫不复……
这与人渣何异?
虽然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宣瑛满脑子都是“他爱惨了我,而我注定不爱他”的苦情戏码,嘴上却是:“王司马可能误会了,祁少卿爱惜人才,宴请诸位公子,也是看中了诸公子的才能,可能一时未曾尽兴,就想多留诸公子几日,诸位不用着急,回府邸等待便是。”
王善早知宣瑛会为祁丹椹开脱,不满道:“殿下,祁少卿让您的侍卫,拿着您的名帖,骗走了我们这些府邸的公子,难道不是在败坏殿下的名誉吗?殿下此番为他开脱,就不怕我们入京告御状吗?”
宣瑛从小就有个坏毛病,别人越是威胁他什么,他就偏要干什么。
他才被贤妃领回宫那会儿,去南书院上学,他年龄小,看上去弱不禁风,且目不识丁,有几个皇子的伴读看他好欺负的样子,就合起伙来欺负他。
在演练场学习射箭时,那些世家子故意把箭射偏了,扎在他脚边,想看他惊慌失措害怕痛哭的样子。
他们并未达成所愿,怕事情败露,就威胁宣瑛别说出去,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谁知他见人就说那些人箭射偏了,扎在他脚边。
就连倒夜香的小太监、冷宫里刚出生的野狗都没幸免于难!
几天下来,闹得满京城皆知那几个文武全才的世家子,其实就是个废物,射箭都射不准。
那些世家子的父亲更是诚惶诚恐的将那几人带到皇宫,令其跪下认罪……
此时此刻,宣瑛望着泛着盈盈光芒的细碎落雪,道:“你想去就去吧,此去山遥路远,大雪连绵,匪患横行,本王能安然到龚州,你们可就不一定能安然到京都了。”
说完,他就让侍卫启程,往驿馆赶去。
第18章
夜半钟府,窗外细雪如浮尘,带着盈盈微光,沉寂夜色如同温柔的情人拥抱着这处微光,小心翼翼的不敢靠近,亦舍不得走远。
宣瑜坐于窗前,温煮着清香四溢的玉泉酒。
酒香随着冬季烟雾弥漫满了整间屋子。
他将倒入杯中的水酒递给对面穿着厚厚大氅的男子,男子抚摸着花白胡须,不再年轻的眼眸中如同蒙住一层水雾:“如今龚州遍地灾情,殿下这酒,微臣实不敢接啊。”
玉泉酒,乃北方边境附属国进贡而来的贡酒,价值不菲。
宣瑜的下颌线柔和舒缓,并不如宣瑛那般干净明艳。
本是十分有亲和力的面容,却因他眉目间萦绕不散的阴郁与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而显得高不可攀,让人不敢靠近。
钟鸿才的话,表面是害怕赈灾期间饮酒作乐被弹劾,实际上是怕宣瑜为了朝堂局势,设计拉拢他。
宣瑜莞尔一笑,打消对方疑虑:“钟大人不必如惊弓之鸟,就算被弹劾,也是本王的过错,与大人何干?更何况,本王拜访钟大人,不为煮酒论英雄,大人尽可放心。”
听到宣瑜说不为朝堂局势,钟鸿才满心疑虑端起酒盏。
一杯暖酒入喉,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那不知殿下找下官来所为何事?”
宣瑜将酒替他斟满:“本王听闻祁少卿乃龚州人,想必钟大人必定对其有所了解,还望大人不吝告之。”
钟鸿才满目疑虑更甚,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他没想到宣瑜请他喝酒,不为权势党争拉拢他,而是为了打听官员的私事儿。
他将疑虑收起,缓缓道:“祁少卿其实不是龚州城的人,他祖籍乃是龚州北边的一座小山庄,庄子里的人都是佃户,靠租赁财主家的土地生活,农闲时上山捕猎采药补贴家用。他父亲早亡,寡母十分疼爱他,不仅用山上一种红色的、名为丹椹的果子为其取名,还变卖家用,将他送到镇子上的私塾读书。”
见宣瑜露出狐疑之色,仿佛在疑惑他为何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佃农之子记忆深刻。
他顿了顿,微笑道:“其实微臣本不会对他记忆如此深刻,毕竟微臣见过的达官贵胄也不少,微臣也不是每一个都了解。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微臣记住了他,且记忆深刻……”
宣瑜追问道:“什么事?”
钟鸿才笑了笑:“这本是一桩旧事,整个龚州除了本官,怕也无人知晓。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
他清了清嗓子道:“龚州山林险峻,道路崎岖,毒虫鼠瘴遍布,民风野蛮未开化。也因此不少亡命之徒或者通缉犯逃亡到这边的山林,占山为王。因而在龚州各处地势险峻的山里,都有那么一窝两窝山匪。这些山匪专抢过路行商与城镇的百姓,被殃及最厉害的是附近的村落城镇,劫掠的主要是钱财、女人、小孩……当年,势力最大的乃龙虎山的山匪,朝廷派兵清缴了几次,几次都铩羽而归。”
宣瑜眉心一蹙,仿佛预料到什么。
果不其然,钟鸿才脱口而出道:“当年被抢的镇子就有祁少卿求学的那个,被山匪劫掠上山时,他才七岁多。他的娘亲觉得是自己望子成龙心切,将儿子送到镇上的私塾,才会害了儿子。就此变得神志不清,隔三差五就到衙门问问她的儿子找到了吗?直到两年后……”
宣瑜攥紧手中酒杯,只觉得钟鸿才的声音随着寒冷碎雪落下,又随着温暖烟雾上升。
他幼年时在京郊遇到的那个孩子,也不过七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