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鸿才继续道:“两年后,朝廷再次下令剿匪,可当剿匪大军到龙虎山时,龙虎山到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据我们了解的信息,那一千多个镇守一方的亡命之徒,起了内讧,自相残杀,无一活口,有些被烧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他至今回忆起龙虎山的情况,都不由得后背发寒,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至于他们是如何起内讧的,乃至于最后同归于尽的,我们就不得而知。当夜我们救下了四十多个孩子,祁少卿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与其他孩子一样,又脏又瘦,身上到处都是被打出来的伤,可那双眼睛,明亮、冷漠、冰凉、麻木……”
宣瑜听到他对祁丹椹的形容,不由得笑了笑,“这可同刻薄算计的祁少卿有点出入。”
钟鸿才也附和笑了笑:“是啊,但那双眼睛我至今不会忘记,他看向你的时候,你会感觉你是个死人,而非活生生的人,微臣第一次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那般目光。”
“后来,我们将他带出龙虎山,还给他母亲。本以为我们就此没有瓜葛了,不曾想几年后,他们村子遭遇洪水,全被淹了。村子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大多数投奔亲戚,而他母亲也在那年病逝。大约是为了求学,亦或是求生,他来到龚州城。”
“微臣在一些酒楼或药店见过他几面,当时只以为他干这么多杂工,是为了活下去。直到两年后的乡试,他一鸣惊人。拿到了本州府解元,一篇《城春赋》名动天下,微臣才知道此子志在庙堂不在市井……”
他说完,唏嘘道:“一般人若是遇到他那种境遇,怕是早就怨天尤人,自此消沉了。”
宣瑜听完,紧紧握着手中杯盏,问出心中疑虑:“那在他被劫掠到龙虎山那段时间,会否被带往京都?”
钟鸿才闻言摇头道:“龙虎山那些亡命之徒大多是京都死牢逃出来的,去京都不是自投罗网吗?这不大可能……”
宣瑜否认:“不,一定有这个可能,或者其他变故。”
他少年时见到的那名孩童,一定是他。
钟鸿才不知宣瑜为何问这些,当官这么多年,他明白不该问的要闭嘴,“殿下,微臣知道的全数告知了,其实在几天前,锦王殿下也找下官打听过祁少卿。”
宣瑜面色不虞:“他打听祁丹椹干什么?”
钟鸿才摇头:“微臣不知。兴许只是想了解一下祁少卿的陈年旧事!”
就在这时,钟鸿才府邸的管家来报,说几位官吏富商来找他。
钟鸿才状若无意看了对面一眼,怒道:“胡闹,没看到肃王殿下在,让他们都回去。”
管家惶恐道:“可他们都进来了。”
宣瑜知道这些人冲他来的。
一个偌大的刺史府邸,竟拦不住这些四肢不勤的士族富商?
是钟鸿才故意将这些人放进来的。
“来着皆是客,钟大人可别怠慢了……”
钟鸿才假模假样冲着宣瑜道歉,宣瑜静静看着,也懒得再客套。
不一会儿,一群人便被请了进来,挤满了整个屋子。
这些人身上带来的寒气,不由得让宣瑜皱眉。
为首的龚州司马面露悲戚将祁丹椹私下偷用两位王爷名帖,借用王爷名义,扣押众多子弟,以及宣瑛包庇纵容威胁之事简短说了。
继而,他言辞恳切痛哭流涕道:“求肃王殿下为我等做主……”
他本以为宣瑜听完会细细问清事情经过。
毕竟宣瑛与祁丹椹都是太子的人,他们也算帮他剪除太子党羽。
却不想宣瑜听完,毫无兴趣道:“本王知道了。”
众人疑惑:“殿下?难不成殿下行监察督办之责,也对此等行径坐视不理吗?”
宣瑜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看你们一眼都嫌脏”的目光,道:“你们不过是想借本王的手,让祁少卿将你们族中子弟放归。本王是个瘸子,又不是傻子。”
众人噤若寒蝉,宣瑜话锋一转,微笑道:“其实本王倒有个法子,不仅能治祁少卿大罪,还能让他立刻将你们族中子弟放回去。”
龚州司马王善问道:“是何办法?殿下但说无妨。”
宣瑜凝视着众人,“本王也住在驿馆,与祁少卿所下榻的院落只隔着一座湖。本王手底下倒是有几名高手,飞檐走壁不是问题,不如本王派他们悄悄去将诸公子全杀了。这样祁少卿肯定会被治罪,人死了总归要入土为安的,祁少卿也不好再拦着诸公子们,不让他们回去落葬,届时你们族中子弟自然被送回来?如何?”
士族富商们听完,寒意直冒,个个支吾,面色惨然:“殿下,那都是我们的血亲,是手足骨肉,我们怎么能害了他们性命呢?求殿下饶命……”
宣瑜啧啧两声,饶有兴趣道:“看看你们这一张张自私丑恶的嘴脸,你们的手足血亲就知道爱护,却挑拨本王与宣瑛的关系,怂恿我们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众人一听,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殿下慎言,草民们绝无此意,殿下与锦王殿下手足情深,就算给我们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这么做……”
怂恿皇子相残乃灭九族的大罪,就算他们有此心此行,却不敢担其责。
让众人搞不懂的是,这兄弟两不早就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何来情深?
以及他们搞不懂宣瑜疯癫的脑回路。
生怕再说下去,又给扣上什么罪名,便吓得只会跪地认错,不敢再提祁丹椹的罪。
宣瑜戏谑道:“怕什么?说你们自私丑恶,又没说你们做错。本王与宣瑛的恩怨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又何妨多这一桩呢。”
说完,他踏着细碎雪光,往钟府外走去。
钟鸿才连忙跟上去相送,留下众人一脸虚脱竭力后莫名其妙。
第19章
走投无路的士族富商们在宣瑜走后,跑去求助钟鸿才。
钟鸿才思忖片刻,告诉他们宣瑛绝非一般好糊弄的主儿。
他们要是狠下心肠,不吐出点什么东西,那便无碍,若是吐出点什么东西,那无异于暗示宣瑛他们官商勾结,侵吞了赈灾粮草医药等事。
他告诉各士族富商们,现在玩的就是心理攻坚战,看谁能坚持,宣瑛祁丹椹不会任由那些公子们饿死,只是他们得受点苦。
士族与富商们焦头烂额,拿不定主意。
让他们出粮草,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坚持,同祁丹椹玩这一场心理战,他们玩不起。
钟鸿才似乎看透这些人,也不愿多费唇舌,让人将他们打发了。
这方家主们聚集在一起,黔驴技穷。
那方各家邸女眷族老收到了自家孩子的家书,言语之间颇多求助悲戚之色,满纸血泪。
他们探听到某户捐粮两百五十石,将家族子弟领了回去。
那公子原本很是肥硕,经过被扣押的几天,身形瘦了一大圈,人也变得俊朗文秀,颇有玉树临风之姿。
他回去照镜子,喜极而泣,根本不管老爹那句财不外漏,尤其是在如今特殊时刻。特意用金线绣了一副横幅送给祁丹椹。
上书:妙手回春,绝代少卿。
祁丹椹一看那金线价值不菲,又将他扣押在西苑,让他家族上交一百斤治疗寒热之症药材。
他进西苑时,蹦€€非常欢快,好似进了满屋都是江南细腰的烟楼。
甚至在被扣押前,让下人给他买了个称,定期量量体重。
按照他的话说,他瘦上瘾了。
可在别人眼里,他被祁丹椹给逼疯了。
龚州城并不大,大户人家之间都熟识,那家公子自小便过度肥硕,十二岁不到的年纪就有两百多斤,后来更是横向发展。
被祁丹椹扣押几天,完全脱胎换骨。
那其他的子弟得多惨,岂不是被祁丹椹给饿死了?
族老女眷们一想到孩子受苦受累,而两百五十石粮草虽很多,他们也不是没有,于是纷纷带了粮草去了驿馆。
却不想祁丹椹坐地起价,以第一户捐粮时间为起点,往后每增加一天,便多加五十石……
众人看到自家子弟与城外难民一般骨瘦如柴,心痛之余,便不得不咬牙答应祁丹椹的要求!
士族富商们拿不定主意,各自回家后,不由得傻了眼。
€€€€该死的祁丹椹竟然乘着他们不在,将家书悄悄递给那些女眷族老,利用他们担忧心软的毛病,达到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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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瑛一回到驿馆,就收到了祁丹椹勒索来的三四千石粮草,以及若干药材,前后用了十天不到。
若是以往,他只觉得姓祁的有胆识才干,是个能做大事儿的人。
但一想到祁丹椹冒着失去前途生命的危险,筹措这些粮草,不过是因为这是他派给他的任务(重点是他),他不想被他赶出大理寺,为了待在他的身边……
他作为赈灾的主官,赈灾若办得好,会拿最大的功劳。
这一切都是祁丹椹帮他得到的,祁丹椹之所以愿意帮他,是因为他爱他至死不渝。
他明知他爱他,而他根本不可能接受断袖,在他不可能接受他的情况下,还不让他知晓,让他怀揣着满腔爱意与期望去做这么艰难的事。
这无疑就是感情骗子。
想到这里。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能在诡谲云涌的朝堂里拨弄风雨,他自认为不是什么磊落君子。
但他再不折手段,狡诈奸险,他也不想利用别人的感情谋取利益,相反他很厌恶那些玩弄别人感情的人。
尽管这些事情本该是祁丹椹的份内之事……
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他得告诉祁丹椹他们是不可能的。
他不会接受断袖,他要他知难而退,别再弥足深陷。
相信以祁丹椹十五岁便中探花的脑子,一定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其实抛开他与祁丹椹的那些恩怨,他不得不承认,祁丹椹有治世宰辅之才,未来必定是柱国栋梁。
这种人怎么能沉溺于小情小爱呢?
多为江山社稷谋福祉才是正道,什么情爱都是虚的。
思虑间,他已经走到了祁丹椹的房间外。
祁丹椹房门紧闭,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间或夹杂着碗盏打碎的声音。
接着,房门被打开了。
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祁丹椹的护卫飞羽看到宣瑛的瞬间,怔楞了一下,连忙拱手行礼道:“参见锦王殿下。”
细雪菲菲,天光有些暗,祁丹椹屋内燃烧着碳火,火光噼里啪啦的,通过明明灭灭的火光,宣瑛看到祁丹椹面色惨白裹在摇椅里,间或性的发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咳。
他问道;“这怎么回事儿?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飞羽拱手恭敬道:“回殿下,大夫来看过了,说公子骨弱体虚、气血不足,近日来栉风沐雨,过度操劳疲累,才导致风寒入侵。小人已经按照大夫开的方子煎药了,只是刚刚不小心打翻了一碗。”
宣瑛抬脚进入门内,错身而过时,飞羽侧身闪避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