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拿着双刃剑,一刃刺向他,一刃刺向自己。
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子,也对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他必须要学会如何违背本性去爱她,学会€€与她如寻常夫妻那般相处……
他记得在他成婚的前两天,梅仁约他去郊外桃园。
他目光灼灼比满园的桃花还绚烂,那是这二€€十年来,他唯一一次对他吐露心迹。
他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愿意,就不€€要成婚了,他有办法让他未来岳丈家退婚,绝不€€损害他的名誉。
他说他不愿意,他不€€能辜负安娘,他不€€是断袖。
后来,梅仁只当他是师兄,是朋友,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但看他与旁人在一起€€,他难免心生妒忌。
所以他杀了那个女人。
他想,他不€€是断袖没关€€系,不€€喜欢男人也没关€€系,这样相互陪伴也挺好。
初见时,轰轰烈烈只为了对方能看向他。
后来,却将一切情绪埋藏在心理,不€€敢拿出来。
到了如今,他告诉他,他说了假话。
所€€以,当日桃园,他说的真话是€€€€他愿意跟他在一起€€。
梅仁含笑释然闭上了眼,没了气息。
钟鸿才怔楞片刻,才回€€过神来,缓缓道:“我可能也活不久了,黄泉路上,所€€有的债,一笔勾销吧。欠你的,如果能再€€遇到你,我一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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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都前夜,祁丹椹去牢狱里看望了钟鸿才,他给€€他带去好酒好菜,都是钟鸿才喜欢的口味。
短短几天,钟鸿才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花白头发如今全白,满脸都是死人般木讷,身子佝偻得不像四五十岁,倒像是七八十岁,看到祁丹椹来,他浑浊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祁丹椹看着坐在幽深黑暗中€€的人,道:“回€€到京都后,本官会€€如实禀告圣上与御史€€台、刑部,一切罪行由三堂会审后裁夺。”
钟鸿才嘶哑道:“谢谢。”
停顿了一会€€儿,他道:“少卿大人不必为我求情,贪污受贿是我做的,克扣粮草也是我干的,草菅人命我也是帮凶,这二十多年我直接害死三百多人,冤案三十件,间接害死的更是成千上万,每一笔血债,我都记着,每一个被我害死的面孔,我都不€€会€€忘记,无论初衷如何,这些€€是我该偿还的血债,非抄家灭族凌迟处死不得偿还。”
“至于我的族人家人,他们借着我的东风,作威作福二€€十载,享受了二€€十载人上人的日子,也该到了偿还时刻,至于我的儿子,今生算他父亲亏欠了他,若有来生再€€偿还吧。”
说着,他突然浅浅笑了:“这二十年,我没有一刻不€€想死,没有一个时辰是快乐的,我盼望这把€€刀快点落下,又害怕这把刀落下,我怕我死了,却不€€是死在刑台上,死后没有遭受百姓唾弃,又€€怕我死在刑台上,遭受百姓唾弃……我不敢面对我的妻儿,也不€€敢面对梅仁,不€€敢面对所€€有人……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不起所有人?”
盼望这把刀落下,事情尘埃落定,他好获得解脱。
害怕这把€€刀落下,他不想梅仁因此死的太快,说到底,是他亏欠梅家。
他怕他不€€是死在刑台上,是害怕他至死都没有完成至交好友同道中人的遗愿。
他又€€怕他死在刑台上,是因为他一生想做个好官,最后在百姓唾弃声中€€,结束生命。
但此时此刻,这把€€刀终究落下,而他也注定要被送上刑台。
祁丹椹沉思片刻,认真回答他道:“你觉得你对不起€€所€€有人,是因为你还有良心。只有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人,才会觉得他没有对不起谁。”
钟鸿才听到这个回答,像是听到好笑的,噗嗤笑出声:“原来,在你眼中€€,我还有良心。”
祁丹椹:“你有什么遗言吗?”
钟鸿才想了想:“没有。”
祁丹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下饭菜,转身朝着牢狱外走去。
钟鸿才突然道:“你是谁?”
祁丹椹缓缓回€€头,幽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斜侧着身,半边身体置于光线处,半边身体置于阴暗里。
钟鸿才笃定道:“你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当年她疯了似的找了儿子两年,她见你的眼神是陌生的,那不是一个母亲的眼神。”
当年攻入龙虎山后,他负责善后,那些€€被€€找回€€来的孩子,由他们官衙一一寻找父母送回家里。
这些小事都是衙役们处理的。
而那日,恰逢他散衙回€€家,那个疯癫女人又€€再€€一次冲撞了他,直到衙役将最后一个孩子推到她的跟前,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孩子,问是不€€是她的儿子。
她缓缓落下泪来,衙役们为了快点完成任务,就将那个孩子推到她面前,让他们快点回€€去。
他对这桩小事并无兴趣,如今细细回€€想,那个孩子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对那个孩子陌生。
他们根本不是一对母子,甚至是陌生人。
但就是这样一对陌生母子,却手牵着手,走在夕阳晚霞下,朝着家的方向。
祁丹椹没有回€€答。
钟鸿才淡淡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祁丹椹想到对方是将死之人,他不€€该如此敷衍,道:“被山匪劫掠上山的孩子之一。”
说完,他看向幽若烛光。
这烛光与当年那暗沉小屋里幽若火光那么像。
那女人病了半个多月,那晚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
她安静地为自己布置后事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我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了,我自己的骨肉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把€€他生下来,并没有像其他娘亲一样,给€€孩子取名二€€狗李麻子,那样多难听。”
“我用我们村庄里一种名叫丹椹的红色果子为他取名,那果子生命力顽强旺盛,每年春季,漫山遍野都是,我希望他如同那果子一般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希望他如同那果子般朝气蓬勃……我送他上私塾,希望他多读书懂一些€€道理,将来的路走得更顺畅……”
“我也知道他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之所€€以愿意把€€你当成我的儿子,带你回€€家,是因为我看你那么小,跟我儿子一样大,这么大的孩子需要一个母亲,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流落在外,我也希望他有一个能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的母亲。所以我死后不€€需要你为了我立坟,你把€€我撒在水里,水能去任何地方,它可€€以翻越山谷高地,可€€以淌过江河湖海,我要去找我的儿子了。”
第30章
回到京都那天,正是春三月。
由于去岁的冬迟迟不肯走,今年的春不得不姗姗来迟。
以€€往三月,春暖花开,繁花似锦,如今冰初消雪才融,春寒料峭。
龚赣两€€州贪腐赈灾粮草案件经过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台会审,在三月暮拉下帷幕。
所€€有贪墨赈灾粮草案件涉事主犯官员当众处斩,抄家。灭三族,其余男丁刺配八百里,女子均充作€€官|妓。
所有贪墨赈灾粮草的豪商士族当众处斩,抄家。家里男丁刺配五百里,女子充作€€官|妓。
龚赣两州长期为恶之首的梅家,抄家,灭族。由于圣上颁布的铁卷圣旨,梅家家主梅世€€免死,以€€七十岁的高龄发配充军。
龚赣两€€州长期为恶的李家、王家、杨家等士族,抄家,灭三族。
龚赣两€€州长期助纣为虐的刺史成辉、钟鸿才,抄家,灭一族!
龚赣两地百姓遭遇了天灾人祸,朝廷宽宥,此两€€州百姓均免除赋税五年,徭役三年。
有罚必有奖。
宣瑛宣瑜赈灾有功,嘉和帝各赏赐了一块富庶之地,划分到两€€人的封地里,并赐若干奇珍异宝。
祁丹椹赈灾查案守城有功,赏赐百匹布、百两€€黄金,领东阁大学士之衔。东阁大学士虽是散阶,但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颇高,薪俸也颇为可观。
宣瑛对宣瑜的奖赏颇有意见,认为其就是一根搅屎棍,还€€拿了同€€他一样的功劳。但他知道€€,嘉和帝一开始将宣瑜派往龚州,
不过是为了均衡朝局。若是这次有功的是宣瑜,他也会得到一样的奖赏。
当初接下龚州之行的任务时,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审判书下来时,朝廷上下对于钟鸿才的判决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有为他饮冰二十载,难凉忠魂血而震撼,有的为其孤注一掷、虽死无悔而折服……
但另一部€€分人认为他造成无数惨案,上百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无€€论出发点如何,他害死了无€€数百姓,若不为此付出点代价,律法威严何在?若是人人都效仿钟鸿才,用正义之名,行罪恶之实,那朝野岂不乱套了?
祁丹椹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他知道€€,就算朝廷饶恕了钟鸿才,他也会自己惩罚自己,要求朝廷将其当众斩首。
钟鸿才必死无€€疑。
在几€€番争吵后,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按律法处置钟鸿才。
祁丹椹早就料到此结果,他没有为他求情,而是上书,钟鸿才所€€犯之罪罪无€€可恕,但其也确实有功。
他建议朝廷将其功劳转移到他的儿子身上,钟鸿才的儿子虽犯过错,但他手里没有沾染过人命,可以€€念在其父为龚赣两州百姓拔除毒瘤的份上,饶其死罪。
百官中虽有不少人有异议,但大部分官员开始思考其可行性。
嘉和帝命人取来钟鸿才之子钟毅的案卷,发现钟毅虽偶尔犯小错,但都是些纨绔子弟常有的毛病,除此之外,并未干过祸国殃民之事。
因此经过朝野上下的决策,免除钟毅死刑,改为流放边疆,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钟鸿才得知此事时,默然等死的人,终于有了些表情。
他坐在阴暗的天牢里,面容在幽若的烛火中逐渐放松,眸中有了些许亮光,唇畔微扬,想扯出一抹笑意。
但他受过刑,唇角乌青血迹未干,导致那抹笑扯得艰难又狰狞。
他索性不笑了:“这是我这段时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父子一场,我亏欠他那么多,临死前还要他背负我的罪孽,着实不该。他能活着,就好了。”
他看着烛光中苍青色身影,道€€:“你是来为我送行的吗?我们或许见不到了吧。”
祁丹椹道:“嗯。”
钟鸿才微笑:“之前你不是问我有遗言吗?之前确实没有,那时我一心想着我要做的事情,我只希望这一切尘埃落定,我觉得我的家人享受了我带给他们的荣光,就应该承担这份后果。”
“这些天尘埃落定后,我将我的一生来回想了无数遍,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对不起钟毅,他没有一个好父亲做榜样,他的父亲,从他出生那一刻,就开始欺骗他。更没有疼爱他的母亲,围绕在他身边都是居心叵测之人……”
他叹了口气:“他总想做一些事,让我为他感到骄傲。可是我如同€€戴着恶鬼面具的人类,他看到了我恶鬼的一面,总以€€为那是我的本性,所€€以€€本性并不坏的他,长成了小恶鬼,他想让我为他骄傲。殊不知我最厌恶的就是这一张恶鬼面具。如果他的父亲不是我,他一定会有美好的前途,幸福的一生。父亲就是孩子的镜子,是我毁了他,如果你能见到他,帮我同€€他说一声€€对不起,以€€及,有我这么个父亲,他还€€没有彻底长歪,他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
祁丹椹在钟鸿才说“父亲就是孩子的镜子”时,蹙了一下眉。
等钟鸿才说完,他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钟鸿才注意到祁丹椹的表情,道€€:“你的父亲对你的教育一定很好吧?否则你也不会在面对那么多困境,照样脱颖而出。”
祁丹椹眉宇间闪现几€€丝讥讽,道€€:“他对我的教育确实不错。唯利是图、不折手段、尔虞我诈、忘恩负义、虚伪冷漠……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我当初被龚州山匪劫掠,也是拜他所€€赐。”
钟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