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士族占领土地庄田太多,却因出自勋贵官吏之家,免了税收,要求士族缴纳田地税,更要士族将占用废弃田地还€€给朝廷,朝廷分派给无地百姓……
他支持宣其整改律法……
……
他做的种种,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骇人听闻的改革。
他动了所有士族手里的权、财、人……
包括苏家。
他限制了苏家的发展,不给家族任何权力与帮扶,让苏家成为士族的众矢之的,就€€连家族内部子弟也对他颇有怨言……
他这个从小崇拜他嫉妒他敬重他的弟弟,也€€因此与他几度争吵。
每次他与他争吵完,他发现他书房的灯彻夜未熄。
他经常看他孤独的站在阁楼远眺落日晚霞……
他想,他哥哥是孤独的。
不仅所有士族反对他,就€€连家人也€€不支持他。
他想,他哥哥可能没错。
他想要的是天下海晏河清,想要公理正义,想要匡扶江山社稷,他想去追他心中的道€€……
可他只想要苏家繁荣昌盛,什€€么天下大事跟他无关。
为了苏家,他不能让步。
士族之所以是士族,就€€应该攀枝错节,共同进退,就€€应该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权力、财力、土地、人才等等一切……
如果天下都公平,还€€要什€€么皇帝,还€€分什么三教九流、上下尊卑?
他是苏家的家主,他不是天下人的皇帝,他该担负起苏家繁荣昌盛的责任。
他虽知道他兄长可能没错。
但他不敢苟同。
他认为他与宣其在找死。
他们动的是整个国家的根基秩序,别€€说士族不允许,就€€连圣上也€€未必会赞成!
果不其然,他发现了他们正在谋划的一件事。
他不能让他兄长将这件事做成。
若是做成,苏家将不复存在。
若是做不成,苏家也将不复存在。
他不能看着他毁掉整个家族。
所以他向士族与嘉和帝揭发了他与宣其谋反。
为了同他撇清关系,为了向其他士族示好。
他看着他被下狱,死在€€狱中。
他也€€看着他的子孙被处以腰斩,无人收尸。
他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说过一句维护的话。
他彻底取代他成为苏家的家主。
他要将整个苏家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他要告诉他,他走错了一条路,自己走的才是正确的路。
他靠着€€亲哥一脉的命,带着家族走向不同的路。
可是这么多年,他太累了。
家族太多子弟需要扶持,可这些人无才无德,不求上进。
家族有太多杂事要处理,他却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他如同一匹老马,拼命拉着€€日薄西山的家族往更远更耀眼的前方,但他发现,这个家族可能早已从内部腐坏了。
现在€€,整个家族彻底覆灭在他手里。
不远处阴暗昏沉的牢房内。
苏彬被用刑,半死不活的趴在€€地上,牢房里只有一床散发着霉味破烂不堪的棉被与一些潮湿的杂草。
他裹着€€发霉棉被,躺在阴湿的杂草堆里,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样阴冷的冬季里,铜墙铁铸的牢房虽抵抗住了北风呼啸,却抵抗不住冷空气€€侵蚀。
他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肺腑要被冻坏了。
这时,锁链哗啦啦响了,牢房门被推开。
他费力的昂起头€€,看着€€来人,渗血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没想到最后为我送行的人竟然是你。”
秋风顾盼生姿,款款微笑:“因为,我与公子恩怨未了。”
苏彬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道€€:“谢谢你愿意来,可惜没有琴,否则听你一曲再上路,我也€€死得其所……”
这几个月,他怒过,怨过,抗争过,求饶过……
甚至他想将六皇子拉下水,得到的却是更€€无情€€的对待。
到现在€€,他身上没一处皮肤是好的,满身溃烂,新伤覆旧痕。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麻木等死。
秋风妖娆美艳的面容上莞尔出一抹笑,那不是平日训练好的如同面具般楚楚动人的假微笑,而是极其讽刺嘲弄非常生动的笑。
道€€:“你都要死了,还€€想着€€要弄脏我的琴,你这人可真是自私无耻……”
苏彬惊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知音吗?”
秋风嗤笑道€€:“知音是什么东西?钱给够别€€说叫你知音,叫你祖宗都行€€,但是你的脏钱拿得可真叫我恶心……算了,人有罪,钱财无过。你都要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来,是为了其他恩怨。”
在€€苏彬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秋风摆摆手,两个壮硕男子入内。
苏彬见状意识到不好,剧烈挣扎,铁链一阵哗啦啦响。
但他遭受六个月的牢狱之灾,又连翻遭受酷刑,怎么可能是两个男子的对手。
只听秋风道:“掌嘴,直到我说停。”
整整二十八巴掌。
他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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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鸣听到苏彬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猛然从记忆深处抽离,震惊看着€€祁丹椹,道€€:“他们都是你的表兄弟,都到死了,你何苦这样折磨他们?”
祁丹椹淡淡看着苏鸣癫狂又神志不清的模样。
道:“我不会脏了我的手,他们之所以有如此下场,是欠了债。人死债消,可有的人就€€是不想让阎罗王帮他消债,他想自己消债。你刚刚不也看到我外祖父来向你讨债了吗?”
苏鸣反嘲道€€:“讨债?他有什么资格讨债?老夫欠他什€€么了?”
他的眸子越来越晦暗不明,想到什€€么,突然笑得前俯后仰:“你竟然不知道€€,你跟所有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竟不知……你不知,却做了这么多……”
最后他怨毒的瞪着他:“你就€€这样活下去吧,挺好的,就€€这样走下去……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眼泪,两滴泪顺着他苍老眼角滑落。
笑着€€,笑着€€,朦胧泪眼中,他看到虚空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圆领白色素衣,外套着€€一件烟青色外裳,衣裳上用金线绣成水云暗纹。鬓发一丝不苟,衣衫半点褶皱也€€无,他还€€是那个俊秀儒雅的文坛泰斗军中儒将,他还€€是那个惊艳了半个时代的领袖般的人物。
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一直都很显年轻,倒是显得弟弟更像哥哥,哥哥更€€像弟弟。
此时的他,白衣乌发俊秀飘逸,而他白发苍苍、形容枯槁。
苏鸣看着那个慈爱看着他的人,他心里怒吼出声:“你来了,你想看我的下场?看我认错?”
他怒道:“我没错。”
那人淡淡看着€€他,眸子里饱含宽恕:“你没错,你我只是立场与出发点不同,我知道€€。”
祁丹椹狐疑看着€€苏鸣,想问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他陷入了神智错乱中,嘴一张一合,鼓囊着€€什€€么,神色很激动,眼睛死死盯着€€牢房通风口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将苍白的发黏在脸侧。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通风口处照进来黯淡的天光,以及天光中浮现的微尘。
他知道€€,他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朝着监狱外走去。
天光流泻进来,那人就€€站在€€天光处,慈爱的、温和的、怜悯的、宽恕的看着€€他。
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宠爱到大,最后却给他致命一刀的弟弟。
苏鸣被苏泰宽恕的神色激怒:“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能原谅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苏家家主?我今日的下场,苏家的下场,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你不那么固执,不去追你心中的道€€,如果你肩负起苏家的责任,我就€€不会走到今日,苏家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那人半晌才道:“抱歉。”
那人又道:“可你真觉得肩负一个家族的繁荣,就€€是一味的纵容家族子弟,利用手中职权,给家族揽权与钱吗?将家族子弟安排到各个重职要职,让他们穿金戴银,出入香车宝马,在€€外别€€人点头€€哈腰,一听到苏家就€€知道€€惹不起……你认为这些才是家族繁荣的象征吗?”
苏鸣怒:“难道不是吗?”
那人道€€:“历朝历代,有几个这样的家族是真正繁荣昌盛的?表面的浮华掩盖不了内心的空虚与腐朽。无限制的纵容,只会让子弟认为犯错有人兜着€€,小错不改,大错晚矣。有家族的庇荫,他们不用什€€么才能,就€€能担任要职,他们也只会无限制的向家族索取,从不提升自我,最终酿成大错,累及家族与自身。”
那人道:“一个家族好比骡马拉货物,家主是骡马,子弟是马车,而那些腐朽、不够牢固、不够耐磨的马车,无论你给它们包装多少精良的漆皮铜具,它终究会分崩离析,最终只会走向灭亡。只有培养选拔出那些精良的好车,这些车能够顺应道€€路的平坦坑洼,那么这个车队才能走得远。”
那人道€€:“所以,只有通过手段,选出精良的人才,家族在这些人才共同努力下,才能繁荣昌盛,若是没有,那么那些烂车也就没有上路的必要,上路的最终结果是,拖累一整条车队,苏家有多少家主是被这样累死的,你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家主,你不累吗?家族如此,王朝也€€是如此,世家特权阶级太多了,滋生出的腐朽与破败不会随着打压其他阶级而终结,等待的只会是更€€严重的反噬,一个家族被反噬只有覆灭,一个王朝被反噬只会是改朝换代……”
苏鸣怒喝:“你在€€为你所作所为找理由,你只是想做时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