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紧张。”遂钰沉声。
“拿不定主意的便说不知道,大哥若真怀疑什么,自会亲自来问我。”
遂钰有种预感,兄长此次前来大都定带着某种目的,甚至隐约与自己有关。
是要带他回家吗?
从前的南荣遂钰定会欣喜若狂,耐不住性子地跑去追问兄长。
如今想到回鹿广郡强烈心思,在世子抵达大都的同时,倏地失去了那份期待。执念成为习惯,却并非是他真正所期许的愿望。
遂钰解开衣襟,顺手将腰带抛向衣架。腰带中系的东西太多,衣架被重量与惯性坠着晃了晃,越青快步上前扶住,才避免衣架直挺挺顺着遂钰的方向倒下。
思量太多伤神,不想又免不了麻烦。遂钰幽幽叹气,似乎从太子册立之日起,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小半年没真正将悬着的心放下。
现在的南荣府树大招风,御前行走的差事又何尝不是呢。
皇帝身边的近卫有人贿赂,御前行走更是香饽饽。那些世家挤破头也要争取的差事,就这么被一个藏在深宫巷院的质子夺走,朝政中自然免不了给遂钰脸子看。
敬三分,贬三分,人性复杂。
午后,世子终于回府。
“陛下想留我在宫中用膳后回来,想着家中还有你和小弟,便先告辞了。”
南荣栩的心情看起来不错。遂钰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兄嫂聊家常,论大都风土人情,举止亲昵且自然。
这对于自小生活在后宫的遂钰来说,又陌生又新奇。
官场风云诡谲,后宫亦是无硝烟的战场。上至宫嫔,下至小小女官,一举一动皆为逐利。
忽的,遂钰看到褚云胥回头,满面笑容地冲自己招手,遥声道:“遂钰,快来。”
女人手腕的铃铛轻响,乘着风声落入遂钰耳边,遂钰略站直身体,里衣松松垮垮没好好穿,肩膀瞬间兜不住了,好在有披风遮挡才不至于失礼。
他神思倦怠,平日随意惯了,脑子没转过来,待回神时,南荣栩已经站在他面前,亲自动手帮他整理领口了。
“太医院说你身体不好,怎么不多穿些便出来了。”
南荣栩用掌心抚平遂钰肩膀的褶皱,温度瞬间穿透绸缎,烫得遂钰一惊,遂钰不着痕迹地躲了下,说:“以后会注意的。”
“从前府上都是你一个人,现在有女眷在场,行走间得多注意形象。待父王抵达大都,见南荣家的子嗣言行无状是会受罚的。”
遂钰眨眨眼,缓慢道:“我也会受罚吗?”
“长房嫡子会更重些。”南荣栩笑吟吟道。
“嗯。”遂钰反复念叨几句,后而点头,“我记住了。”
南荣栩:“你开蒙晚,好在跟着太子在太学学了几年,陛下将你的策论拿出来给我看了几篇,虽浅薄但也有自己的考量,这很不错。”
“大哥。”遂钰眼皮颤了颤,问道。
“浅薄就很好吗?”
“是。”南荣栩回。
……
“你怨我们不来看你吗。”
南荣栩又说。
怨吗?
“可能……可能没有吧。”遂钰说。
他也分不清自己对南荣氏的感情究竟是怨恨还是失望,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只是每每得知父兄抵达大都述职时,心脏似被刀尖划破一道陈年的细微的伤口,血液如涓涓细流般填满寂静长夜,将孤单与无助凝固在晨光之前。
灼热的烈日终究会将混合着鲜血与眼泪的液体蒸发,融入朱红的四方宫墙。
话音刚落,遂钰感到南荣栩放在自己肩膀的重量微微加深,他鬼使神差地握住南荣栩的手,说:“如果这就是我的命,那么就请大哥代我多在辽阔的隔壁草原策马。”
人生漫长,遂钰却从出生起便看得见自己的未来。他的起点在大都,终末亦有大都的影子。
既无可避免,不如坦然接受。
遂钰死气沉沉看透生死的目光令南荣栩一惊,遂钰才多大,怎会有如僧侣坐化,枯柴槁木般的心思。
男人拧起眉心,严肃道:“有人在你身边说过什么吗。”
“没有。”
“我现在是陛下身边的行走,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遂钰恢复平日里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这话倒没错,南荣栩也亲眼见了首领内监是如何待遂钰的,可见遂钰在宫中过得不错。
话题太沉重,遂钰不想再讨论下去,岔开话题道:“年下难得吃到新鲜的蟹子,南边州府八百里加急送进宫的。陛下恩赏,赐了我几只,待会让厨房清蒸,再烹制几道可口的小菜,大哥很少吃大都这边的风味吧。”
“她吃不了。”
“啊?”
南荣栩迅速将遂钰拉进里屋,窦岫扬声将院中小厮侍女们遣散,待内院空荡,南荣栩方才压低声音道:“云胥在来的路上百般不适,据随行军医诊脉,查出已有两月身孕。”
遂钰愣怔,半晌,他唰地推开南荣栩,快步冲向远处烹茶的褚云胥。
奈何没跑几步便被南荣栩追上,从后抓住他的胳膊道:“跑什么!”
“螃蟹性凉,我去嘱咐厨房做别的吃食。”遂钰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沙哑道:“皇帝,皇帝知道这件事吗!”
“不能让他知道嫂嫂有身孕。”
“此事不能泄露!”
“必须现在送她回鹿广郡!”
遂钰越说越急,红着眼睛哽咽道:“不能来大都!”
遥远而痛苦的记忆来得又急又烈,唤醒遂钰逐渐平静的心绪。
大都是什么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那么多人被囚禁于此。任他是天高海阔飞翔的雄鹰,还是奔腾草原横跨戈壁的烈马,在这个繁华无边的京城中,只能是泯然众人的一缕幽魂。
凭着一口不服输的气,遂钰才能苟活至今。
皇室没有第二个萧韫,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南荣遂钰。
他和萧韫是偶然,是永远无法复制的际遇,不!是无法复制的冤孽。
滚烫的眼泪伴随着哭腔,遂钰再也兜不住那份天然的依赖,他哭道:“有我一个就够了,大哥,没人能在大都活下去。”
“遂钰。”南荣栩深呼吸,声音仍保持冷静,他强势地将情绪激动的幼弟拥入怀中,安抚道。
“不会有人再被困在大都,南荣氏忠于百姓,并非只是帝王手中的一杆枪。”
“我们不欠任何人,包括朝廷。”
“今时不同往日,朝廷正是需要南荣军的时候,届时,父皇入京会要求皇帝放你出宫,我们一起回家。”
他轻拍遂钰后背,不知过了多久,待遂钰情绪逐渐恢复,柔和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原本南荣栩不打算将此事告诉遂钰,启程前,父王叮嘱过他,尽量不要将遂钰卷入鹿广郡与朝廷的争锋中。各人筹谋不同,南荣栩亲眼见到遂钰站在萧韫身边当差后,便决定将褚云胥怀有身孕的消息与他交底。
遂钰反复深呼吸,略闭了闭眼道:“大哥,我现在要进宫一趟,晚膳你和大嫂先用。”
“若太子着人宴请,你们可直接拒绝,不必留情面。”
大都到底是萧韫的地盘,褚云胥身孕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月份大了总会看出端倪。
不能将把柄白送给萧韫,遂钰决意先发制人,用它和萧韫谈判。
第22章
大内。
“陛下,小公子来了。”
陶五陈望着遂钰纳闷。鹿广郡来人,怎么这位祖宗跑玄极殿倒比平时更勤快了。
对于玄极殿当差的宫人来说,自从遂钰住进正殿,他们便不觉得皇帝难伺候了,毕竟皇帝不会砸的玄极殿里没有一块好地。
动辄千金,住在大都里的质子里,哪有比遂钰更嚣张的,偏又在外装出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样。只是那张脸确实有张狂的资本,将皇帝哄得五迷六道不知方寸为何物。
遂钰走路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很慢,头顶掠过展翅雄鹰,那是专从军中驯兽司接来护卫大内巡防的战鹰。京城历来固若金汤,如今被西洲暗中潜入,内阁脱不了干系,更重要的是六部也毫无察觉。
此事向来是禁军与兵部共同协助巡防营,皇帝勃然大怒,想必吏部近日也不轻松。
“陛下方才又发了火。”陶五陈低声提醒道。
遂钰嗤笑:“他是属炮仗的吗?”
陶五陈:“……”
送遂钰至内殿,陶五陈止步掀起厚重的门帘笑道:“新进的宫人需要分配给各宫,老奴得去盯着。”
“才出了这种事还得安排宫人进来吗?”遂钰随口道。
首领内监笑而不语,明显被萧韫交代了什么不能说。
饶是平时,遂钰还得在陶五陈这好奇心突发地多问几句,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兴致寥寥地由着陶五陈打哈哈混过去。
殿内灯火幽微,遂钰抬脚跨过门槛,才伸进一条腿,脚边便发出类似金银器的脆响。
厚重的地毯阻隔着声音,在地面散发的热气的蒸腾下,遂钰发凉的手脚很快恢复温度。
入冬前玄机殿简单进行了小翻修,主要针对内殿的布置。
遂钰也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让地板热起来的,前几日还用火盆取暖,甚至昨天离开时仍与从前照旧,大抵是现在调试好可以使用了。
萧韫坐在暗处,黑暗与明亮在他身上的界限并不分明,宽阔的肩膀同时承载着两种颜色。
金丝与银线绞成一股绣以龙纹,遂钰忽然觉得萧韫很孤独。
“过来。”
萧韫才结束一场漫长的审问。
吏部动作很快,硬生生抗住了帝王雷霆之势的降罪。只用五个时辰便从工部揪出三名通敌叛国的官员,吏部侍郎未获搜查令大胆先斩后奏,从其中一人府中搜出等比复制的大宸堪舆图。
萧韫善战,更重视城防与兵马,因此兵部一跃为六部之首,吏部大多是前朝先帝留下的老臣并不受皇帝关注。先帝离世前告诉萧韫,别急着将他们送出大都告老还乡,这些人能在吏部做一辈子,有常人不可及或了不得的本事在身上。
遂钰藏在氅衣的右手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膛中乱撞,他闭了闭眼,抬起左臂,露出紧攥在手中的两道墨迹未干的诏书。
写得太急,砚台打翻也来不及收拾,沾满墨香的手指深深嵌进诏书柔软的布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