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25章

少顷,萧韫终于察觉出几分异常,些许懒散疲倦的声音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遂钰,过来。”男人命令道。

“你是在命令你的臣子,还是南荣遂钰。”

“我……”

遂钰眼皮颤了颤,声音染上一缕极其明显的恐惧,他看着萧韫遽然起身,即使对方并未向他走来,他仍不可控制地向后急退。

他仍旧畏惧萧韫。

说不清究竟是皇权更令他恐慌,还是萧韫这个人带给自己的威压。

被萧韫注视时,无论是谁都会产生一种被宠爱的幻觉,萧韫那双眼睛看得苍生,洞察百姓,亦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任何事物。

本该天生无情的人,怎么会拥有那样一双多情潋滟的眼睛。

亦或者是遂钰自己的幻觉。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抬起右臂,冷光随着动作刹那闪烁。

萧韫脸色骤变。

刀锋冷冽,遂钰将匕首紧紧抵在喉管,将诏书抛向萧韫的同时,坚定道:“我有话要说。”

萧韫:“把刀放下!”

“我。”遂钰动了动手腕,说:“看完诏书我们再谈吧,陛下。”

……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遂钰脸颊的逐渐泛红,或者,或者萧韫的神态也逐渐变得像他手中匕首的锋刃般凛冽锋利。

他阅读仔细,逐字逐句。两道与他笔迹一般无二的诏书出自遂钰之手,但遂钰知道,唯有逼迫萧韫誊抄并盖上玺印才算是一份完整且生效的旨意。

无论怎样模仿,他和萧韫落笔的力道都会有所差别,字体可以相近,但撇捺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

起初遂钰并不明白萧韫为何教自己写字,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单纯觉得他的字写得难看,后来才倏然明白,他是想将他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他在教他的,都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遂钰从萧韫这里学会了交易,学会了用手中拥有的东西进行交换。

世子妃诞育嫡子,于整个鹿广郡而言,是再次获得一位能够继续带领整个南荣王府延续繁茂的将军,是鹿广郡的未来。

“南荣王府为陛下鞠躬尽瘁,世子妃诞育嫡子当得到朝廷的祝贺,臣想请陛下下旨,赐此子满月之礼,待南荣世子成为新的南荣王后,册封此子为世子。”

遂钰轻声:“臣知陛下忧虑西洲使团一事,故而请命劝诫公主和亲,必不使陛下烦恼。”

公主是否和亲的议程消磨了数月,遂钰从起初的不确定,再到明了皇帝的心思,胸腔中的烦躁并未因洞察萧韫而消散,反倒连着十几日地睡不着觉。

萧韫愿意做明君,也想做合格的父皇,这对于潮景帝的地位与权势而言,是个无需多想便觉得可笑而愚蠢的悖论。

潮景帝登基后的第一位公主和亲,这份差事谁都不愿做。

“世子妃有孕,与你何干。”

萧韫放下诏书,冷道。

“你不想做恶人,我替你做。”遂钰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萧韫,我替你做这个恶人。”

萧韫气笑了,霍然起身向着遂钰走了几步,烛火追着他的衣袍向前,身体的动作撕裂光束,晦暗不明的阴影在衣褶中逐渐扭曲。

殿中寂静无声,遂钰却觉得自己快要被什么东西挤压地窒息。

与其让萧韫得知褚云胥身孕的消息,筹谋已久地要挟鹿广郡,不如主动出击打得他措手不及。

这是唯一的机会,遂钰告诉自己。

锋刃之中隐约可见血光,高度紧张的神经将痛觉短暂隔绝,遂钰握着刀柄的手渗出薄汗,而萧韫在停顿后,继续向他走来。

一丈、两丈、三丈。

“嘭!”

萧韫每向前一步,遂钰便与他拉开距离向后退几分,直至退无可退,脊背抵着冰凉的门框,雕刻着龙纹的凸起死死抵着他的腰椎。

遂钰:“别过来!”

“你以为我没有办法让萧稚乖乖和亲吗?”

萧韫盯着脸色逐渐惨白的遂钰,语气中并未有半点妥协的意味,反倒出乎遂钰意料地笑起来。

潮景帝语气温和,甚至带着那么一点与人在谈判桌之上的轻蔑。

“遂钰,朕没有你,仍旧是大宸的皇帝。”

遂钰愣了愣,随后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萧韫。

倏地,他向萧韫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艰难道:“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其实和后宫中争宠的嫔妃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年,你不断地刻意抹杀掉我的姓氏,不就是想有朝一日让所有人都忘记,南荣府还有个人叫南荣遂钰。”

“可南荣遂钰又是谁呢。”

“南荣府的四公子,明明叫南荣隋。”

遂钰一字一顿,用破碎的哭腔嘶哑道:“求陛下下旨,送世子妃褚云胥回鹿广郡,我愿意……”

“我……”

“我愿自此摒弃南荣之姓,永生不再踏出大都半步。”

啪。

殿内烛芯在寂静之中突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空气几近凝固。

遂钰已经站不住了,过度呼吸导致的眩晕使他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而萧韫却在万籁俱寂时陡然暴怒。

电光火石间,他眼前猝然一黑,手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不待他哀嚎出声,整个人便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被萧韫死死按在地面。

萧韫手臂青筋暴起,五指掐着遂钰的脖颈逐渐收紧。

“南荣遂钰!”

皇帝咬牙切齿,当后槽牙的血腥冲进口腔,阴霾道:“朕可以让你生,亦能就地处死!”

遂钰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攥着匕首的手动了动,忽地向萧韫露出无比释然的笑容,惹得萧韫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时,眼前银光闪烁。

呲€€€€

身体的剧痛也抵不过十几年漫长岁月的煎熬,喉管奔涌的血液浸润墨黑长发,白皙光滑的侧脸与浓稠的血液融为一体。

好疼,遂钰安静地想。

他无暇顾及萧韫惊慌失措的神色,以及嘶吼传召太医的猝然崩溃。匕首好像撕开了他的皮囊,他的面具,露出遂钰没见过的内里。

潮景帝知道遂钰决绝,知道他从来都不肯委曲求全,他的知道和自以为,让他觉得遂钰这次的威胁只是他们之间的小小争执。

因为南荣遂钰在潮景帝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会耍脾气,但很好哄。会很难养,但并不娇气。

当遂钰真将挂在口中的自杀变成现实,他强撑着攥住萧韫的袖口,气息奄奄却仍在为他人求旨:“放世子妃走。”

“求你。”

萧韫语无伦次,抱着遂钰第一次感受到了名叫崩溃的撕心裂肺。

他不知道他和遂钰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又或者说,他们似乎原本就是这样互相陪伴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

第23章

就像国寺那夜,空气中弥漫着掩盖不住的血腥味。

被血染红的帕子丢进银盆中,玄极殿的宫女们来去匆匆,低垂着眼只顾做事,整个大殿除了脚步声与太医低声商讨如何治疗的外,再无任何声响。

萧韫站在离遂钰很远的地方,他眼睁睁地看着遂钰在自己怀中逐渐失去温度,手中滚烫的血变得冰凉,让他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当年初次提剑上战场的自己。

死亡离战场那么近,近到没有机会再与相熟的士兵多说一句告别。

热血洗刷战甲,粘稠的血液斑驳地挂在起伏的纹路中,浑身上下只有双手能动,而掌心托不住那么沉重的性命,对方的身体在下坠,萧韫也只能跟着沉没。

后来的很多年,萧韫再也没有感受过这份不可承受的负担,直至遂钰出现。

他从南荣王妃的泪眼中接过遂钰,小小婴儿只顾睡觉,哪里能预料到这将是困住他一生的噩梦。

他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萧韫并拢的食指与中指指面。

……

“陛下,陛下?”陶五陈站在萧韫身侧,试探道:“陛下不如先换身衣裳再守着小公子,这有太医,小公子一时半会也醒不了,小公子身边的越青姑娘还在外头候着呢,说是有要事禀报。”

“他都长这么大了。”萧韫说。

陶五陈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说:“陛下。”

萧韫失魂落魄:“他都这么大了,当年朕从王妃手中接过的时候,还只是这么小一点。”

说着,萧韫比划了下遂钰刚出生一个月的样子。他的手停滞在空中,少顷才将视线投向躺在帷帐之后的遂钰,自嘲道:“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自杀。”

甚至连朕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决绝地往刀口上撞。

或许遂钰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未曾付诸行动。

萧韫解开外衣,将手放进水盆中清洗,道:“叫越青进来。”

越青是遂钰的人,此时不哭天喊地地回府找救兵,反倒选择站在殿外等待,无需多思,定是遂钰提前安排好的。

“说吧,遂钰要你告诉朕什么。”

越青面色铁青,她竭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望向遂钰躺着的地方,冷道:“公子临行前嘱咐奴婢准备空白诏书,以免陛下匆忙间找不到落笔的地方。”

“笔墨纸砚都带来了,公子写好的诏书内容也有备份。”

“公子说,若陛下不签,今日一见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陶五陈从旁听得心惊,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去看萧韫的神色。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以性命相逼。

从前遂钰对萧韫反抗激烈,那也是皇帝能不费吹灰之力收拾的烂摊子。

今日闹成这幅模样,皇帝一时半刻也没法收拾妥当,毕竟南荣遂钰是竖着走进大内的,鹿广郡来的世子此刻正在府中等待。

越青见皇帝不说话,略拔高声音,在陶五陈不断向自己使眼色的情况下朗声道:“奴婢侍候公子多年,公子待他人如何,待陛下又是什么样,陛下心中清如明镜。”

“若能死,公子也要死在鹿广郡,绝不将尸骨留在大都。陛下,公子宁与您对峙也不愿模仿您的笔迹假传圣旨,此乃公子一片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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