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马车才行至府门前,遂钰身披寒露,阴着脸,快步走过前厅,听到院里传来刀枪碰撞的声音。
“是世子爷起了。”窦岫道。
越青:“公子要去请安吗。”
“不€€€€”
遂钰沉默,半晌,松口说:“我去换身衣服,你们去厨房看看早膳做好没有。”
遂钰今日本不想和萧韫争吵,只是他和他之间,隔着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桩桩件件皆令遂钰难以忽略。
他满脑子都是萧韫与冷凝香是何关系,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如果萧韫坦率一点,没那么故作玄虚,是不是就能好好地吃完那顿饭。
越青将糕点送进遂钰房中,见遂钰还未更换外袍,只是呆呆坐在黄花梨琴桌前,无意识地抚摸着琴架之上的凤首琵琶。
琵琶表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自兄长接管府邸后,遂钰便再未让任何人走进他的房间,整日开着窗通风,自然哪里都是尘土。
“当啷€€€€”
“你说,冷凝香是他的,大都是他的,朝廷是他的,大宸是他的,就连我也是他的,世上还有什么不是他的。”遂钰拨弄琵琶,轻声说。
他弓腰抱起琵琶,托着琴底,手指在琴弦之间游走,轻而易举演奏出一段流畅而清澈的曲调。
其实遂钰也只会弹这么一小段,之前在太学做功课时钻研过琴技,后来发现萧韫是皇帝,一气之下摔了人生中获得的第一把琵琶,不再用心揣摩。
查封冷凝香对于遂钰而言,是个危险的信号,其本身的难度倒没什么可忧虑,巡防营在,世子亲卫从旁护卫,甚至还有那么多世家子弟做肉盾。
关键是在萧韫的态度。
皇帝本可以直接派遣六部任意一人,此等戴罪立功之机给谁不行,非得让遂钰带着巡防营闹得阵仗堪比追捕重犯。
第30章
南荣栩打了三套拳才等到遂钰,见幼弟心事重重,淡道:“差事办得不好?”
“很好。”
“是不是办砸比较好。”遂钰又说。
南荣栩难得沉默,他放下茶碗,抬手拍拍遂钰肩膀,沉声:“没有人能拦着你回鹿广郡,既然大哥来京城,一定会带你回家。”
皇帝给遂钰的命令,是个志在必得且一定会立功的差事。事成前,遂钰只当寻常代皇帝跑一趟,忽略了这件事本身并不属于御前行走应辖范围。
御前行走游离于朝野之间,是皇帝的直属臣子,权可滔天,却也好似梦中浮云。
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自后背凭空而起,遂钰双臂环抱,唇齿发颤。
萧韫是故意的。
他要让他借此时机进入前朝。
将质子留在京中,几年容易,一生却难,更何况质子出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
王府将遂钰置于大都十几年不闻不问已是不易,算给足了朝廷面子,如今想要将幼子带回亦无可厚非。
听兄长的意思,大抵鹿广郡已经做好了交换的准备,打算用其他吸引朝廷的利益换遂钰自由。
“没有留人不成,便给官职的道理。”南荣栩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忌惮鹿广郡,又怎会将南荣氏的四公子着于重臣之位。
“老实告诉大哥,陛下有无告诉过你,为何选你做御前行走。”
遂钰扯了扯嘴角,说不出“这是我求来的”之类的话。
那时萧韫同意的太迅速,遂钰被高兴冲昏了头脑,根本没盘算以后该如何行事。
现在想来,无非是羊入虎口,正合萧韫的意。
“没有。”遂钰昧着良心摇头,顺势住南荣栩的身旁挪了挪,说:“大哥放心,有你和父亲在,他不会对我怎样。”
无论兄长是否察觉遂钰与萧韫的异常,遂钰都得将此事当作他已知晓来看待。
或者说,他和萧韫的关系终将会在某个节点点燃,可做帝王之人,大概真的有常人不可及的胆略。
正因不可思议,所以至今严丝合缝地隐瞒着,直至这段关系,这段感情避无可避。
南荣氏的一切于遂钰而言都是那么遥远,隔着不可跨越的山川湖海,而近在迟尺触手可得的竟是欺骗他,锁住他,令他无数次受伤痛苦的萧韫。
遂钰想:如果萧韫有心,大概他也会痛苦的吧。
帝王有心,本身便是个悖论。因此,当遂钰屡次生出这样的想法时,都只能闭着眼摇头一笑而过。
与兄长共进早膳,再去初醒的嫂嫂那请安,一顿行礼规矩后,遂钰将越青留在府中,独身回大内当值。
“听说了吗,昨夜陛下召了庆贵嫔侍寝。”
“什么?”
“庆贵嫔入宫多年未承宠,也算是熬出头了。
“什么庆贵嫔?!”
打扫园子闲聊的宫女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们急忙朝着声音所在的方向扭身,年轻的御前行走正逆着光语气不善。
“没,没什么。”宫女连忙跪倒,齐声:“公子万福。”
“宫里何时有庆贵嫔。”遂钰将后宫那群女人的封号名字在脑内转了一圈,均未找到封号为庆的贵嫔。
宫女面面相觑,胆大的那个攥了攥拳,鼓起勇气道:“回公子,庆贵嫔是之前住在南苑的玉贵人,入宫七年,昨夜方才被陛下召幸。”
遂钰站在原地愣了愣,迷茫地跟着宫女的话尾说:“召幸,在玄极殿吗?”
早朝。
将西洲使团从冷凝香那个地方捉出来后,朝堂的气氛明显松快了不少,皇帝早朝未发火,六部内阁其乐融融,除了天气不太好外,有关于西洲方面的事宜,似乎都在朝着一帆风顺的方向发展。
遂钰准时出现在早朝,按部就班地记录誊抄要务。萧韫屡次趁群臣热烈讨论时向遂钰投去目光,遂钰皆低头翻阅文书,只当皇帝不存在。
下朝时分,通常留下继续商议朝政的官员亦会随着皇帝一道前往御书房,所幸今日要务已悉数商议完毕,只待西洲使臣递交国帖。
“怎么恹恹地,不说话。”
入寝殿,萧韫更换朝服时问道。
隔着屏风,遂钰站得笔直。屏风内人影轻晃,可从隐约中估摸到萧韫究竟脱到哪一件了。
不知是错觉,亦或者其他,遂钰总觉得空气中浮动着香粉味,很淡,淡到不仔细闻都察觉不到。
“臣记得,臣从陛下这里出来,回家,再回宫上朝,也不过是三个时辰。”
“而陛下新得庆贵嫔的好消息便已传遍后宫。”
“也是,后宫所有人都长一双顺风耳,八颗玲珑心。”
皇帝更衣的手骤停,旋即快步走出屏风,迎面便与遂钰撞了个满怀。遂钰被他撞得狠了,踉跄着后退几步,躲过萧韫要来扶住他的手,面若冰霜道:“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话罢,遂钰绕过萧韫拔腿便走。
“站住!”萧韫拧眉,“又发什么疯,朕还没许你退下。”
发什么疯?
遂钰猝然转身,难以置信道:“发疯?”
“原来陛下一直觉得我在发疯吗?”
“是,我是在发疯。”
“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疯了。”遂钰望着萧韫的目光逐渐陌生,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的容貌和当年认识的一般无二,可却根本找不到半分熟悉的影子,他很难将现在的萧韫与那时在太学相遇的萧韫相提并论。
“你说过,只要对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感兴趣,都放我走,无论那个人是男是女。”遂钰厉声道。
萧韫喉头滚动,万千辩解的话堵在唇边,心中的欲望与激动在叫嚣着,大喊着,恨不得冲上前去抓住遂钰的肩膀,逼他对他说,他其实是在乎他的。
他会在他与别人温存时嫉妒,会因任何接近他的人而疯狂。
或许早已疯魔的人是萧韫自己,而遂钰只不过是被萧韫近乎强制关押的牢笼下,歇斯底里想要逃离的惊恐的鸟。
家养的宠物可以逃离,却永远无法摆脱桎梏,早已熟悉适应骄矜奢靡的金丝雀,哪里会飞回苍翠茂密的原始森林。
遂钰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萧韫有大把的时间引导遂钰一步步认清现实。
萧韫猛地抓住遂钰的肩膀,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遂钰的骨骼,从皮肉传至骨缝的疼痛,随着萧韫的一声声质问纷至沓来。
“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所以才会在乎我宠幸别人。”
“遂钰,你说你爱我,说你爱我!!!”
音调一声比一声高,压抑随着质问逐渐崩溃,遂钰像是乘着一叶扁舟在海上求生的船客,只能任由海浪以毁天灭地之势倾泻而来。
额头紧贴着额头,呼吸滚烫交缠,灼烧着遂钰眼睛,侵略着来不反应而瞬间变得混乱的思绪。
他不知道萧韫为何反应这么大,也不明白萧韫为何非要执着于我爱你。
这样剖白心思的萧韫,像是保持着最原始野性的野兽,遂钰无法招架的同时,心中的那份违和感正在迅速侵占的意识。
于帝王而言,“爱”这个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吗,他不觉得荒唐吗。千万人之上,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拥有一切生杀夺予的人居然也要求爱。
遂钰睁大眼睛,一字一句问道:“陛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他没有得到萧韫的回应,继续说:“登基前没人告诉过你吗,就算没有没有人提及,史书中的那些最是无情帝王家,难道没能提醒陛下,帝王根本不配得到爱吗。”
字字珠玑,像无数柄软刀扎进心脏深处,萧韫动作骤停,死死盯着遂钰的眼睛。
俄顷,右臂青筋暴起突然发力,拉扯着遂钰的身体,近乎凶残地把人扣进屏风夹角中,并完全覆盖遂钰的视线,以极其压迫的姿态,逼迫他松口。
“说话。”萧韫几乎咬碎后槽牙,阵阵血腥弥漫口腔,他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在遂钰向他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的笑的瞬间,他再也无法抑制满腔的怒火。
这个小东西的脖颈那么细,他掐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这么想掐死他。
“呵。”
遂钰被萧韫卡地说不出来话,心说你想让我回应也得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酝酿了许久,才发出这么一声讥讽。
别人问爱与不爱时,或者悲哀,或者将自己放在最底的,不能再底的地位乞求。萧韫却熟练地用他那无限风光的帝王之尊威胁,好像不爱上他便会堕入阿鼻地狱,坠进无尽深渊。
谁才是地狱?!
谁才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