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遂钰不死心地问。
越青当即噗嗤笑出声,说:“公子自然是只适合赏花弄月。”
遂钰泄气,早知越青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呸呸,你究竟是谁的人。”
“自然是公子的。”越青捧起青碧色的汤碗,站在遂钰身边,将碗放在遂钰眼前,劝道:“这是世子妃身边的阿颜姐姐送来的,世子妃近日总喝这种滋补的汤药,今日竟送了一碗到我们院里。”
“想必是昨日与兄长说话,他觉得我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回去跟大嫂提了几句。”遂钰摸索着碗缘,迟迟不下口。
滋补的汤药,他在萧韫那已经喝过不少,若非太医院时刻照料,想必折腾这么几年,也没什么活路可走了。
碗中腾起肉眼可见的水雾,随着风的朝向摇摆,逐渐湿润了遂钰的双颊,很快,苦涩迅速侵占他的呼吸,遂钰拧眉盯着黑黢黢的药汁静默许久,说:“倒了罢,免得和太医院的药方药性相冲。”
“……”
越青欲言又止。
“你家公子浑身上下只有这张脸值钱,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毁容了。”遂钰轻松道:“伤你也看过,并不严重,只是血流得多,瞧着骇人而已。”
南荣栩曾屡次想要军医为遂钰诊脉,遂钰皆找理由逃遁,往复几次,南荣栩应该也觉察出遂钰有事瞒着家里。
遂钰没法子,身体作不了假,只好厚着脸皮瞒一日是一日,料想兄长碍着面子,总不至于蛮横地将他捆了,押解至军医跟前一探究竟。
果然,和不知羞耻的人待在一起,自己的底线也会随之下降。
遂钰想,恐怕不日就要和萧韫的厚颜无耻平局。
西洲太子在驿站住着,总不好把人晾在那不睬,萧韫着人将在外公务的太子请大都。
萧鹤辞人还没到,礼却先送进遂钰府上了。
恰逢遂钰休沐,着一身轻便前去与潘登丰吃酒,人还没出门,太子身边的近卫笑吟吟地站在府前,恭敬行礼说:“南荣大人,太子有赏。”
太子册立前,遂钰是萧鹤辞身边的亲信,颇受太子一党的关照。现下南荣栩进京,萧韫又接二连三地将要务交给遂钰,太子一党的朝臣便不太与遂钰来往了。
放在遂钰面前的有两条,回到鹿广郡,或者成为皇帝的近臣。
太子贵为储君,却并非不可废,远在边塞的皇长子虎视眈眈,东宫之位坐的并不安稳。
萧韫正值壮年,看样子还想继续活个千秋万代。大约萧鹤辞做皇子时,都未曾像现在这般如坐针毡。
公主和亲一事,遂钰并未表现出十足的配合,甚至有意无意避免与萧鹤辞接触。
萧鹤辞主动示好,遂钰没道理给人难堪,略略扫了几眼马车中运载之物,说:“还请回禀太子,改日下官定亲自去东宫叩谢。”
近卫:“大人近日事忙,太子殿下知道大人最懂礼数,因此特地嘱咐,不必谢恩,都是一道从书院学成的同僚,情谊在,太注重礼节倒生分了。”
遂钰与萧韫之间,还掺着太学进学时的过往,萧鹤辞不知道,他只当将昏迷的遂钰送去玄极殿那夜,才是遂钰真正与萧韫的初见。
因此,即便遂钰防着他,他仍留有半分余地,含着些许将人送进玄极殿的愧疚。
鳄鱼眼泪,终究不值钱。
潘登丰在大都最高的酒楼等待遂钰,定了露台的厢房,半开放式,既能遮风避雨,又可纵览大都风光。
“此处风景如何?”潘登丰为遂钰斟酒。
“这地不便宜吧。”遂钰笑道。
潘登丰:“春日烂漫,百花齐放之时,自是千金难求。”
“唉,不过也等不到春天了。”
“听说此处年后便会关门大吉。”潘登丰可惜道。
遂钰哦了声,“愿闻其详。”
大都美味佳肴颇多,厨艺精湛的厨子比比皆是,但遂钰在宫里吃惯了萧韫小厨房里的膳食,倒也不肯再尝试别的。
没动筷,稍抿了口酒。
酒液入口绵软,滚进喉管时辛辣渐起,遂钰平时喝的酒度数低,顿时不太适应。
方才上菜时,菜点得多,桌上的茶壶茶杯一并被撤走了,遂钰想叫人再送壶水来,却见潘登丰眼都没带眨地连灌三杯,饮罢,他还打了个绵长的嗝。
遂钰:“……”
启齿的念头顷刻间被名叫作“南荣遂钰的面子”的虚荣战胜,遂钰不动声色地夹了片清炒嫩笋。
潘登丰说:“此处原本作钟楼报时之用,后来各处均设钟晨司,钟便被撤去,商会的商户们瞅准商机合资盘下,将钟楼加高了好几层。”
“从这。”遂钰抬眼,拇指与中指合捻酒杯,食指翘起指向东南方,淡道:“能看到大内。”
“潘公子,我这人不喜欢打哑谜,若有什么话,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
潘登丰哑然,旋即哈哈大笑,朗声道:“南荣大人果真是个爽快人。”
“在下便直说了。”
“大人邀请我同去查封冷凝香,隔日,陛下的赏赐便已到府,父亲甚是惶恐。谁不知大人正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大人的意思,许就是陛下的旨意。”
“故此,有件事不敢不报。”
遂钰勾唇,微微抬眼,缓道:“既是大事,直接禀报陛下岂不更好。”
潘登丰嘿嘿道:“我家祖上是做生意起家的,自然讲究互惠互利。大人既有意提携,我等也并非知恩不报之人。”
“我家也在大都有些微薄产业,自从父亲掌管户部后,名下商铺便都记在了我的名下。”
“那日妄图刺伤大人的袖箭,我瞧着眼熟,带回去同手底下的掌柜们核查,果真查出了些有趣的消息。”
“六年前,大都来了一批北下经营绸缎铺子的商户,不知怎么的,短短半年,居然抢占了大都大半的市场。生意做到第三年,他们故意撇开大都总商会,独自创办了个锦绣商会,如今供应着京城达官贵族,皇宫内苑娘娘们的绫罗,彻底将扎根在大都的老生意人赶得没了活路。”
潘登丰说:“大都这地嘛,身后没几个当官的,根本做不下去。”
“许是拜对了神仙庙,财神爷显灵。”遂钰随口道。
“大人都说拜神仙。”潘登丰挤眉弄眼,用手指头指了指天际。
循着潘大公子所指方向投去目光,遂钰望见大都外的连绵群山,山峰无顶,皆被浑浊天际朦朦胧胧地覆盖。
而挡在群山与大都之间的,则是大宸设立在郊外的皇家猎场。
潘登丰并非随手一指。
“禁军。”遂钰轻声说。
禁军直属皇帝,萧韫那么小心注意,怎会容忍禁军被某方势力渗透。
“大人真是人在高位,眼界也跟着涨,光看得见禁军可不行。”
一阵风刮过,潘登丰搓搓手,觉得冷了,招来身边小厮,将狐裘裹在身上,说:“大都外头,还有个周转城中货物的转运点,那可是大都衣食住行的来源,供奉宫里的,百姓生计用的,都在那汇集,分管,送往各处。”
遂钰所学皆由萧韫教授,久居大内,吃穿用度皆管萧韫索要,确实从未想过这些东西究竟是如何抵达大都,又怎样分派。
潘登丰继续解释道:“从前有个特设司,专供皇室运输,里头的人大大小小,有官位的没官位的,甚至看门的都能从中捞些油水。”
“听我爹说,三千两雪花银送进去,买个简单的差事轻而易举,就拿库房看管举例。先帝薨逝,陛下查贪腐,首先拿特设司开刀,小小库房看管竟一年贪十几万两进口袋,更别提那些有脸面的。”
“大人自小在宫中长大,可还记得罪奴最多的是哪年?”
遂钰回忆:“宫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官眷罪奴,罚没家产充入宫中做下等宫人。”
罪奴一生不可婚配,活着进大内,死了方才抬出皇宫。
遂钰幼年记忆不多,却隐约有些印象。他坐在屋子里,捧着糙米做的软糕,问嬷嬷,隔壁院子的人怎么总是哭。
嬷嬷为遂钰纳鞋底,十指粗如棒槌,却能操控着纤细的银针缝制最细密的针脚。
她抿了抿线头,穿针引线:说:“他们呐,可比我们阿隋还苦哟。”
“是因为没有嬷嬷照顾才哭吗?”遂钰脆生生道。
嬷嬷失笑,用针头挠了挠疏松的发隙,“那些人,原本也有嬷嬷照顾,只是命不好,以后只能自己走了。”
嬷嬷病死时,也对遂钰说。
小阿隋,以后就要你自己走了。
遂钰:“……”
第35章
“大人?南荣大人?”潘登丰叫了几声,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话没说对,话头在心中盘算了一圈,潘登丰左手扶着袖袍,右手放在遂钰眼前晃了晃。
“大人。”
“大人您是想到什么了?”
遂钰的目光定格在某处,心神久久未曾回魂,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语气含着歉意,道:“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特设司被查封后,陛下将皇宫供应与百姓的并作一条,转运点写着‘大都特供’的牌子,虽说是朝廷管辖,但终究是民营,大都特供供了这么些年,也养了不少酒囊饭袋。”
潘登丰比了个七的手势,“整整七年,今年正好是七年。”
“七年?从外地来的商户是六年。”遂钰思忖道:“是巧合吗?”
潘登丰:“大人可知当年查封特设司,挑起特设司贪污案的是谁。”
这个遂钰倒有印象,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当年的户部侍郎€€€€
潘乾。
潘登丰他老子。
遂钰顿时有点懵,这未免也太巧了些,怪不得萧韫得知他点了潘登丰同至冷凝香,夸他思量周全。
原来还掺着这层关窍。
“登丰兄。”遂钰突然语气温柔圆润,面露友善。
潘登丰冷不丁吓了一跳,结巴道:“大、大人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怎会呢,登丰兄。”遂钰眨眨眼,抿唇笑道。
潘登丰:“登丰这名是不是不太好听。”
“哪有,多喜庆的名字。”遂钰说。
“我爹做生意,喜欢五谷丰登,我娘拗不过,只好叫了登丰为姓,但这名字着实是……我字谓昙,大人实在要两个字的称呼,就叫我谓昙罢。”
谓昙,遂钰心中默念几遍,再瞧潘登丰,哦不,是潘谓昙,倒比上一刻顺眼了不少,像个正人君子,站在那也可称得上翩翩。
可谓昙明显是身边亲近之人才可叫的小字,遂钰与潘谓昙今日才是第二面,“我与公子可还没那么熟。”
潘谓昙不紧不慢地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拿出一枚挂着如意结的钥匙,那是把铜的,划痕斑斑驳驳地覆盖在钥面,看样子应该使用了很久,有些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