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36章

遂钰无动于衷,淡漠道:“潘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把钥匙而已。”潘谓昙弯眸说。

他将钥匙摆在遂钰手边,钥匙与木质桌面发出极轻的碰撞,如意结却还挂在小指上,显然不是真的毫无保留地交给遂钰。

还有条件。

潘谓昙:“潘家在大都的杂粮铺子,统共二十家门面。”

“大宸律法,朝臣名下不得经营盐铺,禁止达官贵族垄断民生,因此,民营在官府的督查约束下,靠着盐运不断壮大,拥有与官员抗衡的财力。”

“陛下以百姓制衡权贵,又以权贵约束百姓。如今,权贵企图暗中截断这份平衡,大都早已不是陛下初登基时的大都。”

“大人不来户部找父亲,父亲也会择日登门。”

“当年父亲能够察觉陛下的心思,替陛下做那杆出头枪,如今,商会的人将主意打到了我潘氏身上,潘氏不介意再次掀开遮盖在大都头顶的幕布。”

潘谓昙拱手:“此物,即为我潘氏一族的诚意。”

潘乾稳居尚书之位,不外乎是帮了皇帝大忙,皇帝给予的嘉奖。

遂钰一动不动,沉声道:“潘大人可直接前往玄极殿,隔着一层传话,总归表达不慎,倒不如直接向陛下情愿,想必陛下更欣喜。”

话音未落,潘谓昙眼神闪烁, “大人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御前行走,算不得朝中之人。”遂钰道。

“这钥匙掌管着京城内五家粮铺店面的账簿进出入明细,算是潘氏与大人合作的见证,只要大人同意,这五家铺面便立即是大人囊中之物。”

遂钰蹙眉,冷道:“我大可以把这当作贿赂,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是投名状。”

潘登丰:“如今世家林立,潘氏终究算朝廷新贵,皇后回鸾,势必会与贵妃斗个你死我活。大人虽是太子身边的人,受太子举荐,但观察大人今年的动作,怕是不日便会与太子分道扬镳。届时,大都又是怎样一副变化呢。”

“大人背靠鹿广郡,又深得陛下信任,跟着大人一道行事,总归比加入皇后或者贵妃一派更稳妥。”

前边铺垫这么多,说到这,遂钰才算是彻底明白了。

决定潘氏投靠遂钰的契机,是兄长毫不避讳地回京。

先前观望遂钰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因加入皇长子或是太子阵营而摇摆犹豫。

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储君,无论哪个都是未来皇位的有力人选。太子可立便可废,不到最终,谁也不知谁是赢家。

没想到一个被藏在大都多年的质子,如今竟也能有如此作用,遂钰自嘲地想。

他沉默良久,目光不断投向那把钥匙。

犹豫,决定。

再度犹豫,再度决定。

埋在宽大袖袍中的五指攥紧,直至血液流通缓慢,掌心里也细密地出了汗。

遂钰不擅长做决定,大抵是因为这些年没什么决定能轮到他自己做主。

脑海中迅速划过萧韫教给自己的所有知识,但他心中思绪万千,纷乱得像是什么被猫撕扯过后,凌乱虬结的线团。

好在潘谓昙并未真的等着遂钰当即做决断,他将钥匙留给遂钰,恰巧小厮带着三坛热酒进包厢,潘谓昙当即招呼倒酒,笑道:“一醉方休!”

遂钰哪能喝那么多,他只在家中小酌几杯易于入睡即可,本身对饮酒这件事没有兴致。

潘大公子酒量好,黄汤下肚仍精神振奋,耳清目明,说话都不带磕绊。

他绕回燕羽衣用袖箭偷袭的事情,用筷尖沾着酒液,放在茶碗中搅拌,“记着家中老父的叮嘱,一门心思只顾和大人表忠心,倒忘了我们起先聊的是袖箭一事。”

“两年前,我家新开了几家铺子,进货时手底下的掌柜发觉马吃的饲料一月比一月多,货车损耗也成倍涨。做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账簿中丁点问题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账有问题得查,积得多了变成坏账,虽说每年都有损耗量,但这种东西就像利滚利,总有一天兜不住。”

“商户能立刻彻查,但陛下统辖着全天下的大事,攒在水沟的黑泥便越积越多,最后一股脑涌进大街,谁都得遭殃。”

“掌柜暗中派人调查,最终从一箱南边来的货物里,找到十箱箭矢,都是大宸军中的制式,却在打造技艺上不太相同。”

遂钰:“这是如何发现的?”

“我们私下找了位从军器局致仕的老师傅,他认出这是西洲铁匠的手艺,还是西洲专供皇室军队的铁匠,司寇一门所出。”

话至此处,潘谓昙压低声说:“看似固若金汤的大都,说不定早就是个四面漏风的筛子。”

此话大逆不道,遂钰听得胆战心惊,潘谓昙这是在否定朝廷近年来所做的努力,以及萧韫的大半为人赞叹的政绩。

“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你刚才的话,谓昙兄谨言慎行。”

潘谓昙:“听不听见的,现在也不重要了,西洲悄无声息潜入大都已是铁证如山。”

晚上还得当差,遂钰与潘谓昙告别,独自坐在河边吹了会风,确定身上没有酒味后才缓慢地朝皇宫走。

倒是潘谓昙,喝得醉醺醺的,小厮扶着他上轿,多般注意也防不住他脚底踉跄,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屎吃。

夜里当差简单,皇帝也不是日日都批折子。说来好笑,自从皇帝后宫无所出,将女儿送进宫里的大臣们都急了,一种“夜不议政”的神奇的,默认的规矩在群臣之间横行。

除非必要,没人会去打扰皇帝夜里做什么。

简单来说€€€€

他们希望皇帝多多临幸后宫,不必过于勤政。

遂钰坐在玄极殿外,单手撑着下巴,手边是烧得火热的小炉子,顶端架着网,四五个小橘子排着队溜边站,剩下的又摆了些花生。

玄极殿的台阶共三十九级,遂钰坐在最高的台阶角落,这里避风,既能望月又不引人注目。

来往巡视的禁军目不斜视,即便皇宫不允许点燃明火,但遂钰喜欢,皇帝允准,禁军需要做的便是提着精神,不叫火随风燃烧,点燃某座宫殿即可。

越青喜欢吃橘子,遂钰喜欢闻橘子皮烤炭火的烧焦的味道。今夜越青没进宫,遂钰将橘子去皮撕蒂,将果肉放进小盘,来回撕橘皮玩。

白日潘谓昙给的钥匙揣在胸口的内侧衣兜里,这会都捂暖了,遂钰腾了只手,正欲将钥匙拿出来,玄极殿殿门敞开,萧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给我的?”萧韫看到盘中剥好的橘瓣,受宠若惊道。

遂钰掀了下眼皮,本想说不是,但看到皇帝惊喜的笑容后,默默点了点头,将盘子往外一推,说:“吃吧。”

“白日玩得开心吗?”萧韫察觉到遂钰兴致不高,随口问道。

遂钰警觉:“你跟踪我。”

萧韫失笑,难得好脾气解释:“潘乾今日来御书房呈递公务,朕留他用午膳时,听他说起家中长子大清早便出去了。”

“和你。”

“潘乾前脚叫他儿子和我套近乎,献殷勤,后脚和你谋划筹算。潘登丰看似纨绔,实则心中有八百个心眼。京城世家子弟争夺功名利禄,抢的你死我活,潘乾却从未将儿子推出来分一杯羹,现在想来,大概是绕过科考,靠从前自己走过的晋升的老路,直接将潘登丰放进户部。”

月光穿云破雾,泛着莹蓝色的光,沾染夜露凉霜,缓缓掉在遂钰肩头。像是落雪,又像是站在梨花树下,风吹过,薄如蝉翼的花瓣扑簌簌地落满肩头。

萧韫掰开花生,将烤熟的花生豆剔除外皮,“吃吗?”

遂钰摊开手,意思是来点。

第36章

关于朝堂,遂钰当差期间,谨小慎微,即使萧韫询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思量着萧韫想听什么,便说什么的思路延伸。皇帝有自己的考量,一旦他决定了什么,无人可左右。

这份强势与决断造就了大宸的灿烂,是潮景帝日后为人称道的功绩。

遂钰舌尖抵着上颚,牙齿略咬了咬下唇,问:“陛下,你就没有决策失误的时候吗。”

他认识萧韫的时候,已经是萧韫征战四方回京后的第三年,那个时候正是大宸一跃成为众国之首的时候,是萧韫帝王之位坐稳,大展宏图所向披靡的开始。

这个人在合适的时间,恰到好处地接受八方朝拜,遂钰并未见过失意的萧韫,更想象不到萧韫受挫是何模样。

好像……他不会生病,不会伤心,不会忧愁。

像个用铜墙铁壁制造的钢铁城池。

花生烤的时间有点长,吃着糊味明显,遂钰脑内盘算着是否与潘谓昙搭伙,也就没注意花生到底好不好,一粒嚼罢,眼神凝固在某处,手指捏着第二粒正欲放进嘴巴,身旁的男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萧韫夺过花生,顺手丢出台阶说:“糊了,别吃了。”

遂钰懵道:“什么?”

“是朕与户部尚书的筹划,你一个小小御前行走魂不守舍什么。”萧韫无奈道。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遂钰低声,这会觉得热了,解开氅衣的系带,略微吐息几次,说:“潘登丰是我叫去冷凝香的,我是陛下意料之外的那个,而潘尚书愿意大公子与我亲近,是仗着陛下的势,还是南荣府的势。”

“如果是陛下,那么他们太看得起我了。”

“如果是南荣府,想必陛下就要着手敲打鹿广郡了吧。”

萧韫道:“你是鹿广郡的人,即使没有世子回京,日后仍旧会有许多人登门拜访,是朕没有提前告诉过你,现在想来,应该也不算迟。”

“陛下介意吗?”遂钰问。

萧韫:“如果介意,潘登丰今日便不会将钥匙交给你。”

遂钰不由自主地隔着衣物握紧钥匙,钥匙小小的凸起的地方稍微有点硌手,他缓缓吐出口浊气,白雾随着风瞬间消散,“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休息罢。”

他拢着氅衣起身,俯身拍了拍沾着灰尘的裤腿,一队端着锦盒的内监顺着墙根缓缓走来,遂钰正欲行礼告退,却被萧韫握住手。

即使左右手合八指重叠,仍能被萧韫一只手覆盖,皇帝掌心温热,连带着声音似乎也多了那么几分柔和,萧韫说:“随朕来。”

被萧韫牵着向前,遂钰才注意到萧韫穿得很薄,脊背的线条随着动作,隔着丝绸寝衣若隐若现。

从前在书院是这样,如今亦然。

他一直都跟不上萧韫的脚步,他迈的步子很大,遂钰往往要快走一步才行。

叮铃€€€€

发尾的铃铛在寂静沉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路随着两人的影子。

内监在玄极殿门口便不再向里走了,以他们的等级还不能进入内殿,陶五陈接过最大的那个锦盒,先一步将锦盒放进寝殿,遂钰进去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放在桌案上的东西了。

珠翠镶嵌,金玉雕琢,凤首顶着偌大的东海之珠。

这是皇后所用的凤冠。

遂钰蹙眉,潜意识告诉他,他该立即离开这里,这么想,脚底便也如此做。

只是皇帝预判了他的动作,手像铁钳般紧紧挟制住他,并将他往他身边带。

“萧韫。”遂钰心中大乱,声音颤抖,慌乱道:“萧韫,我还有事做,我还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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