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内难免没有皇帝的人,萧稚这话传至玄极殿,轻则罚俸,重则庭杖。遂钰霍然起身,快步关闭房门,门外是萧稚的贴身嬷嬷,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拍房门急道:“公主,公主和遂钰公子再关系好,也不能关门呐。公子是外男,传出去对公主的名声不好。”
“公子!公主不懂事,你可是御前伺候的人,万一这事叫陛下知道了,定会降罪的!”
“我还怕他不成。”遂钰冷道:“既怕公主名誉受损,不如我娶了她如何。”
嬷嬷更被吓得砸门,想大声却又害怕院子里的下人们被招来,压低声音紧张道:“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公子还是快出来吧,公主原本就……原本就。”
原本就不想和亲,只是逼迫着自己顺从。
遂钰霍然起身,沉声道:“之前告诉你的话依旧作数,阿稚,如果想逃跑的话,我帮你。”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不知为何突然无畏,这些心情就像是当日以死相逼萧韫写下诏书,他肩头血涌如柱时,轻松而又难以抑制落泪的悲凉。
明明心中的声音在告诉自己,你正在违背萧韫,违背你们之间的诺言。但遂钰无法停下,正如他根本没有力气再与萧稚对视那样,萧稚仿佛像是另一个自己,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安排在京城的暗卫早已准备好,只等遂钰发号施令。
遂钰站在大都内的秘密驿站内,环顾内室高矮胖瘦皆眼神坚定的战士。他们信奉效命的是南荣氏,隐匿在大都多年,这是初次听候少主命令。
“我知道你们准备了很久,但这是我第一次启用你们,也是最后一次。”遂钰深吸口气,继续说:“护送公主远离大都,这是欺君的大罪,我既已拜托你们帮我送她离开,便不会将诸位的生死置之度外。”
“将公主妥当送走后,你们想去哪便去哪,继续回鹿广郡效命,或者归隐田园,这都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亦不过问。”
有关于鹿广郡的未来,南荣氏的未来,遂钰从未将自己计算其中。
或许只有南荣隋成为遂钰,不再冠以南荣之名,方能令鹿广郡的安宁绵延数年。
从军甘为暗卫,相当于放弃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战士前线厮杀,凭人头论功行赏,而暗卫杀再多的敌人,也仅仅只能成为影子,灯火万千中,隐匿在欢声笑语之下。
安排好一切后,遂钰照常回宫里伴驾,陪褚云胥前往国寺上香。
皇后的禅房遂钰没要到,即使萧韫那晚突发急症要给他戴凤冠,将他作皇后看待,也终究只给了遂钰贵妃级别待遇的禅房。
越青倒觉得贵妃规格的禅房比皇后那间还要舒适些,劝道:“公子,陛下终究还是给了我们面子,禅房虽不是皇后那间,但重新布置的痕迹如此明显,说明陛下还是将您放在心底的。”
遂钰冷道:“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不如去做萧韫的近卫好了。”
“公子!”越青跺跺脚,她自然和遂钰同仇敌忾。
不过也并非是为皇帝说话,眼看着王府能带公子回鹿广郡,此刻少生事,自然可保万无一失。
然而公子似乎并没有收敛的意思。
褚云胥倒是开心,自怀孕后便被南荣栩管得紧。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能走,想自己倒杯水喝,也会被世子念叨万一被烫到怎么办。
遂钰撇撇嘴,空气中充满某种叫作炫耀的味道,他觉得肉麻,牙酸得很,扭头走了。
上次上香还是夏天请凤驾回鸾,他从山脚一路跪至山顶,跪的险些送命。
那时的他,恐怕也没想到下次竟是随家人一道。
遂钰仰头轻轻呼了口气,浓白的水雾自唇边腾起,乘着风瞬间消散。
手指头冻得通红,即便抱着手炉也没什么知觉,遂钰边感叹今年冷,边哆哆嗦嗦往山顶走去。
萧韫带他看过日升月落,亦品尝甘苦滋味,桩桩件件遂钰都记得。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他到底想不想要,乐不乐意。
树枝的影子在地上跳舞,斜斜的,和着远处廊前翘起的檐角之间,坠着的铜制风管,叮当作响间,音调竟奇异的一致。树影在跳舞,刻在月色所及的宽阔景台,地面还有一点香灰,混着水凝固在坑洼处。
遂钰用脚跟踩着这点冰,一点点的,一点点的将它踩碎了。
世上万千荣华,皆于他眼中如流水席般淌过,可他却想看看真正的乡野炊烟。或许人性便是如此,永远不知知足,总在欲望的路上行走,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贫穷的人仰望大都,而他在大都遥望求而不可得的清贫安宁。
遂钰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待在萧韫身边,他双手合十,闭眼正欲念白日背过的经文,脑海中陡然浮现的却是萧韫的脸。
如果一件事从开头便是错的,能得几分善终。
遂钰鼻尖微酸,轻轻闭眼。
陷入感情的人,如同陷入权利漩涡的人般,二者都是毫无理智的野兽。他那日毫无理智的逼问萧韫,待冷静后自省不该如此欺君,萧韫是君,他甚至并非臣,从后宫污巷中走出的人,哪能算得上清白。
若非顶着偌大的南荣之姓,遂钰早已不愿苟活。
“雪梨汤熬好了,回屋喝些再休息罢。”
风声之中,褚云胥的声音陡然响起。
遂钰转身,顺势抹了把被冻出眼泪的眼角,边说边解下氅衣,快步来到褚云胥身边,将氅衣披在她肩头才说:“山顶冷,嫂嫂怎么不多穿件衣服,也不带着阿颜,万一摔倒伤着怎么办。”
褚云胥抚摸氅衣领口的赤色狐毛,微笑道:“这氅衣是陛下赏的吧。”
“如此做工,三品官员以上都不一定拥有,父王倒是有这么一件,但没你的做工精细。”
“没、没有。”遂钰顿时哽住了,说:“都是底下人孝敬的。”
“其实很多事情,我们自家人相处时也不一定得说明白。大都的这幅天地,你总是比我们更熟悉,从家中启程前,父亲便叮嘱过我们,勿轻易打扰你的习惯,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褚云胥深深望着遂钰,“大都每年都会有人将你的画像送回鹿广郡,我们启程前,父亲将所有画像拿出来端详。”
“他说你小时候像母亲,但逐渐的不太像了。”
遂钰蜷起手指,“是吗,哪里不像。”
“€€丽的容貌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言,是打开十八层地狱的钥匙。”
“遂钰,你觉得它对你来说是什么。”
很多话不必多说,褚云胥的忧虑凝结于眸光之中:“若你是女儿身,及笄前父亲便会将你的终身大事尘埃落定。”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遂钰说。
他撒谎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避免对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接受褚云胥的目光,生硬道:“我从来不做假设,也不论如果,现在走的这条路,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呢。”
第38章
腊月三十祭祀,玄极殿灯火通明。
年轻的御前行走身着利落的靛青骑装,快步走进内殿,禀报道:“陛下,各宫娘娘皆已候在殿外。”
“太子殿下已前往檀坛进行最后的核验,确保仪式万无一失。”
潮景帝笑道:“辛苦了。”
遂钰扯扯嘴角,“应该的,是臣活该。”
萧韫闷声笑起来,道:“典礼便不要盯着了,今年你得跟着世子一块敬香。”
遂钰自然没有敬香资格,他拢着袖口站着,遥望兄长走入檀坛最高处。
“呦,大人今日没跟在陛下身边吗?”
遂钰瞥了眼来人,皮笑肉不笑道:“大人不也两袖清风,麻烦事都交给手底下的人,自个站在这同下官闲聊。”
姚仲昌嘿嘿一笑,“当日若非有大人从中周旋,恐怕陛下就要降罪礼部了。”
“姚大人不必谢我,秉公办差罢了,是陛下宽容,日后行事多注意,哪还会有什么错处可查呢。”遂钰目光追着兄长,扬起下巴目不斜视。
姚仲昌:“不知大人可否透露一二,陛下今日总调礼部记档是何意思。”
遂钰:“圣意难测,大家都是拎着脑袋上朝,平日注意些倒也没什么,难不成大人做了什么掉脑袋的事,怕被陛下察觉?”
“没有,没有。”姚仲昌连忙摆手笑道:“那哪能啊,我们主客司从未懈怠。”
若心中无鬼,姚仲昌根本不必来遂钰这多问一嘴,现在倒显得愈越发欲盖弥彰。
两人并排站着,姚仲昌感叹道:“不知明日西洲使团进宫又是什么光景,听太子那边的人说,这群人难伺候,要这要那,尤其是燕氏少主,简直是个刺头,见谁都要扎几针。”
“听说那燕羽衣也给大人眼色瞧了?”
遂钰弯眸,笑道:“我根本没看他眼睛,哪里知道他给我眼色。”
燕羽衣对御前行走不敬,明面上冲着南荣氏挑衅,实则还是给皇帝下马威。
只要是挑衅萧韫的,遂钰都喜欢凑热闹。
说话间,南荣栩敬香结束,姚仲昌见世子回来了,连忙拱手说有事先走,遂钰没拦,笑吟吟等兄长走近,道:“礼部主客司姚仲昌,来这同我闲聊呢,许是大哥威名赫赫,还没说几句便被你吓走了,真可惜。”
南荣栩:“陛下想治礼部的谣言也不是这阵子才起,他们自己不收狐狸尾巴,东窗事发怪得了谁。”
“怏怏了几日,今精神倒不错。”他又说。
遂钰微笑。
几个时辰前被萧韫强行灌了一碗参汤,自然精神极佳,想萎靡都不成。
帝后携手走上祭坛,这是最近几年难得的场面。
皇后戴着新冠缓步走到潮景帝身边,潮景帝牵起皇后的手,当着众人的面,表现得格外温情。
“陛下。”第一阶台阶踩实了,皇后才开口道:“本以为今日遂钰公子会站在陛下身边侍候,怎么倒跟着世子一块,从前不是连南荣二字都不得提起吗?”
“无聊可回国寺为国祈福。”萧韫淡道。
皇后对皇帝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反正也没人规定帝后必得和睦,只要这日子能勉强过得下去,倒也还凑合。
皇帝的心思不在女人身上,后宫无所出,这是皇后乐意看到的结局,也是贵妃为何愿意不顾体面,冒险将南荣遂钰送上龙床的胆量。只要南荣遂钰得宠一日,后宫便一日是她董宓的囊中之物。
若南荣遂钰真是女儿身,恐怕皇帝也没这个心思品风花雪月,日夜得宠,来日若诞下皇子,大宸可就真成了南荣氏的囊中之物。
“送凤冠的太监不懂事,在臣妾宫中多嘴说了句话,臣妾颇觉不妥,便替陛下将其处死了。”
“他说陛下看重臣妾,凤冠是经陛下检查后才送来的。”
“臣妾左思右想,那夜小公子也在。这些不识好歹的奴才,也不知是谁手底下教出来的,个个嘴碎。”
萧韫不动声色道:“有劳皇后。”
“臣妾可不想再去凉麓山。”皇后挑起细长的眉,“这些年也大略知晓陛下想要个什么样的皇后,臣妾照做便是。”
皇后嫁给皇帝时,确实是怀着倾慕。她未出阁前随父亲进宫,恰巧碰见皇子们下学归来,那么一群人里,她就只瞧见了跟在队尾,表情冷漠的萧韫。
先帝一众皇子中,长相出挑的不止萧韫一人,但皇后却唯独对萧韫倾心。
回想当年,着实是小女儿心思,皇后自嘲地笑笑:“陛下看公子的眼神,何尝不是臣妾当年望着陛下时的眼神呢,可惜,可惜公子如当年的陛下一般,眼里只看得见自己。”
南荣遂钰的行事作风确实太像潮景帝,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冷漠无情,阴晴不定,只是但在那站着便令人不寒而栗。
“皇后言语倒比离宫前犀利不少。”萧韫并未生气,淡道:“若从前有这份心性,朕也未必将你送去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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