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窦岫手捧药箱,道:“陈老快些救治吧,方才世子用参汤给四公子吊命,现在施针还能挺得住。”
遂钰被南荣栩打得皮开肉绽,二十鞭,愣是没开口喊一句疼。硬撑着最后几鞭打完,才彻底晕过去,越青被军士紧紧按在廊下不许上前,行刑结束才哭着扑上来救人,遂钰的脸满湿润,那是唇边溢出的血。
没流一滴眼泪,没求一声饶,嘴皮被咬破,血倒灌鼻腔没被打死也得被呛死。
陈继怒道:“打成这样还怎么治?!”
窦岫:“世子查看过,皮外伤更严重,没伤及要害。”
“不,不是这样的。”一直趴在遂钰身旁,为遂钰擦拭血渍的越青颤声道:“公子上月为了世子妃有孕之事,去玄极殿求过陛下。”
越青小心翼翼解开遂钰上衣,将那道愈合的伤口展示给陈继看,陈继脸色骤变,匆忙去摸遂钰的脉象。
“世子爷。”越青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南荣栩脚边,自遂钰晕厥后,南荣栩便再未出声,只是沉默地坐在距离遂钰不远的位置上。
“年前公子曾在宫中久居,并非因国事繁忙。即便是御前行走,也未必会管陛下身边琐事,内阁办差的人那么多,公子本不必那么辛苦!”
“他是因求了陛下那道圣旨,陛下恼怒降罪于公子,那段时间公子根本不是在御书房侍候,而是。”越青声音越来越低,哽咽道:“是在养伤。”
“脉象如此紊乱,世子,你是想直接要了四公子的命吗!”
那边诊脉的陈继此时摸清遂钰脉象后,高高举起手边小徒弟刚调制好的金疮药碗,啪的一声将药丸砸碎,道:“这金疮药不管用,此事需得找太医院协助!”
南荣栩低头凝视越青,沉声道:“你可敢保证此话为真。”
“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自世子入京,可曾真正了解过公子在朝中的难处。公子不敢说,也不能说,世子爷如此敏锐,难道没察觉到公子为何能入玄极殿,为何如今成为陛下剑指巡防营的剑锋。”
“世子质问公子,问他为何参与萧三皇子参与太子之位的博弈,倒不如直接问玄极殿,为何非要公子时刻留在宫中!”
“这些年,公子为了鹿广郡再三隐忍,如今换来的却是世子的质问与猜忌。”
“那年皇后欲置公子于死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只能择木而栖。”
越青一双眼肿得像核桃,脸颊哭得通红,却陡然笑出声:“世子既然诸多猜忌,世子妃匆忙为公子选妻,可公子为了世子妃能带着腹中孩儿平安回鹿广郡,向陛下求的那道圣旨,交换的条件便是永不出大都。”
“他对我说,他永远都回不了鹿广郡了。”
“他那么绝望,撑着一条命等到你们,可你们却始终不愿将半分信任给他。”
房中血腥浓重,越青突然伸手紧紧抓住南荣栩的衣袂,耳边传来遂钰昏迷之中的呓语,听不真切,越青陪伴遂钰多年,每当遂钰高烧之时,纷至沓来的呓语,痛哭,梦魇,像无法挣脱的蛛网,死死缠绕着他的脖颈。
越青解下腰间令牌,双手呈递给南荣栩,凄然道:“这是进出入宫的令牌,凭此可直接面见陛下。为陛下诊治的太医院院首,是负责公子康健的主治,还请世子着人进宫,向陛下告知详情,请陛下派院首前来。”
“唯有院首了解公子脉案,一直以来也是他将公子数次从阎王殿拉回来,想必陈老也需要太医院的帮助。”
窦岫带着令牌进宫,策马先带回一名太医,院首今日不值班,“陛下身边的禁军去府上请了。”
太医满头大汗,下马还摔了一跤,左脚绊右脚地飞奔进遂钰房中。除了遂钰,大概这府上最熟悉他卧房怎么走的便是太医。
窦岫低声道:“果真如越青所说,守门的常将军看到此令并未阻拦搜身,属下一路畅通无阻被禁军领着去了玄极殿。”
遂钰后脊血肉模糊,于寻常士兵来说,这只是皮外伤,修养几日便可好得七七八八。奈何遂钰身体近乎千疮百孔,旧疾未好又添新伤,幸而太医院妙手,才不至于缠绵病榻。
太医面色铁青,眼皮气得直跳,抖了抖宽大的袖袍,身边的小医童立即帮他束起袖口,方便施针救治。
“怎么能,打成这样怎么行!公子旧伤还未恢复,近日也不怎么喝药,下官只能简单止血,具体还得院首大人施针治疗。”
南荣栩抬手介绍陈继:“这是我军中的军医,太医可先将遂钰从前用过什么药,体质如何先行告知。”
此话余音未落,太医神情警惕,南荣栩当即道:“南荣府不会追究前事,太医此时不说,院首与我府上的军医联合用药时也会详细说明,何必消耗时间,平添遂钰痛苦。”
此话不假,却隐约含着威胁。
这是南荣府的家事,南荣遂钰被兄长用刑,按理说谁也管不着自家人关起门打自家人。
南荣栩这话倒像是埋怨太医院,或者说,对宫里那位略有不满。
太医只管治病救人,平时多做少听方可保命,于是松口道:“公子底子弱,疗伤时得事先准备好的麻沸散,还请世子将此服药煮开喂与公子喝下,待会院首大人施针,公子也可轻松些。”
军中所用药物药性浓烈,以遂钰的体质,断无法接受如此强的药效,太医将遂钰平时服用的培元固本的药物一一写在纸上,南荣栩看过后,方才招人将药取来。
院首抵达之时,遂钰伤口已处理完毕,四下暮色微合,家丁将悬挂在廊下的灯一一点燃。
身材高大,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趁夜进府,兜帽将他的面容完全遮盖。太医院德高望重的院首跟在男人身侧,行至内院,男人停下脚步,沉声:“院首先进去吧。”
“是。”
萧韫负手站在院中目送院首进屋,几息间,他听到房内传来忍耐且痛苦的低吟。
很快,南荣栩从房内缓缓踱步而出,掀起暖帘的瞬间,灯火幽微,晚风凛冽,萧韫竟从南荣栩的容貌中,瞧见几分极其类似于遂钰轮廓的潋滟。
那是一种很难得的€€丽,明明如女子般柔软的容颜,却独独出现在男人身上。
南荣栩堪得两分形似,而遂钰却独占十分。
萧韫早年于南荣军中,跟随南荣王进出入王府,光是他见过的南荣氏族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皆容貌异于常人,为同龄翘楚。
南荣幼子,亦冠绝宗族。
南荣栩冷道:“陛下微服私访,臣有失远迎。”
“朕将院首送至府上,世子不请朕喝杯热茶吗。”萧韫道。
南荣栩:“今夜家中慌乱,并未准备茶点,若陛下不介意,随臣移步至前厅,鹿广郡特制的马奶酒也十分美味。”
“听父王曾说,当年的陛下也十分喜欢以马奶酒驱寒,更深露重,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比较好。”
萧韫忽地嗤笑道:“官员入朝为官,京中府邸皆为御赐,日后告老还乡,官宅便得收回。”
“遂钰房中第二个柜子里,有个镶嵌着血玉的盒子,里头是一张地契。”
“朕出钱将此处买下来,赠于遂钰公子居住,便不再是朝廷官宅,乃私人府邸。”
“即便遂钰不再为臣,大都,他也是住得下的。”
萧韫边说边欣赏南荣栩的神色,企图从他那张君子淡如水的脸上,看出几分无法抑制怒意而逐渐显露的裂痕。
地契已经算是遂钰身边极为隐私的秘密,他如今将这些讲出来,南荣栩的表情竟越来越柔和,拂袖淡然道:“遂钰为陛下挡下燕羽衣一招,自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这些年御前行走差事辛苦,臣该谢陛下照拂才是。”
“改日回了鹿广郡,臣定教导遂钰不忘陛下恩德。”
话罢,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怒吼。
“滚!”
“都给我滚!”
南荣栩骤然回身,才抬脚跨进门槛,方才离他还有几米远的萧韫,却迅速擦着他的肩膀掠过,随风扬起的灰尘明晃晃地迷了南荣栩的眼。
萧韫大跨步冲进卧房,看到趴在床上的遂钰,陡然愣住了。
遂钰双手紧紧掐着床缘,五指泛白,骇人的血渍像是自地狱爬至人间的鬼魂,丝丝缕缕地贴在他鬓边,唇角,裸露着的,皮肉外翻的伤口。
“萧……”
萧韫?
遂钰红着眼眶,麻沸散的作用正在逐渐消散,无法抑制的痛感侵袭着他的大脑,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同时抓起太医施针消毒用的火烛朝着萧韫砸去。
“给我滚!”
“萧韫,你这个王八蛋!”
“给我滚!!!”
太医院众太医乃至于药童,皆低眉顺眼地装聋作哑,每当小公子受伤,无论如何都要这么闹上一通,砸个什么东西出气。
然而鹿广郡的人却没见过,都只是府中干活的家丁,并非军中之人,一时害怕,呼啦啦跪倒一片,生怕皇帝被惹怒而受牵连。
朝着皇帝吼叫,向皇帝砸东西,件件欺君抄家诛九族。
南荣栩也终于在遂钰骂萧韫王八蛋时,陡然意识到此次回京,决意带遂钰回鹿广郡的事情,恐怕早已无法控制。
这份无法控制,来源于遂钰,更有关天子。
萧韫绕过烛台,来到遂钰面前,大手抚过遂钰巴掌大的面颊,低声说:“朕来看看你。”
第47章
伤痕令遂钰无法平躺着休息,他趴在床边死死盯着萧韫,萧韫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鬓角,眉心以及鼻梁,掌心遮蔽着他的视线,他睁着眼,光影闪烁,难以聚拢的意识,令他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
体质原因,遂钰受伤并不留疤,骨骼的曲线优美地掌握着脊背的起伏。萧韫目光在他散落的发丝打转,整个卧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当啷€€€€
院首将刺激穴位的银针统统收进空碗,碗又丢进盛满消毒药水的银盆里。他擦擦手,不合时宜地开口道:“正如陈大夫所说,公子所受只是皮外伤,但这些年内里亏虚,近日所食汤药不多,病症来势汹汹,想来是公子近日劳累,常不在宫中,营养滋补没跟上。”
遂钰饮食跟着皇帝走,但多是萧韫迁就遂钰的口味。皇帝早年重油重盐,半夜批奏折喜欢食些辛辣或是酸爽的提神。
自从有了遂钰,一切以清淡,食物本味为主,日子越发过得健康。
陈继从旁瞧着,心中觉得陛下待四公子未免太关心过头,他抬头朝着世子的方向望去,南荣栩同样神色复杂。
遂钰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到最后自己也不知在梦中还是梦外。
近日的心力交瘁,以及始终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终于前后脚地将他压垮了。
遂钰攒着的全部力气,在见到萧韫的瞬间爆发开来,但也仅仅只是那么转瞬即逝的时间,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陷入沉睡还是昏迷,太医上药时一动不动,呼吸起伏频率不高。
从前是只有萧韫一人在遂钰床头站着,如今也有了与遂钰血脉相连的人同处一室。
南荣栩绞了帕子帮遂钰擦汗,对杵在旁边像跟柱子似的萧韫熟视无睹,他是遂钰的兄长,有责任照顾遂钰,而萧韫算什么呢。
想到那种板上钉钉的荒唐的可能,南荣栩不敢说出口,只能心中暗自猜测,好像他不将话说出来,那些荒唐背德的事实便永远不复存在。
他无法像寻常人家的大哥那样,小弟受了委屈便直接提刀去人家家中讨理。
南荣王府世子,做的风光,也做的憋屈。
如果这个人不是皇帝,或许南荣栩还能理解一二,然而萧氏皇族始终是扎在鹿广郡心中的刺。遂钰与至亲分隔的最初那几年,王妃抑郁度日,险些丧命,南荣王提枪上阵身陷囹圄厮杀不殆,整座南荣府陷入难以转圜的困顿。
如果让南荣王得知挂念多年的幼子,竟在帝王宫殿如入无人之境,而帝王也给予他唾手可得的权势。
而这份权势却并非常理所得,南荣氏满门武将,青山埋忠骨,若遂钰甘愿为阶下臣,或许,南荣王会毫不留情地杀了遂钰以正家规。
并非遂钰一人忐忑,南荣栩从决定前往大都起,人还没从鹿广郡起身,便已对与素未谋面的小弟见面的事情心生不安。
对下属,可以以将领之姿。对同龄,南荣栩向来长袖善舞。而遂钰是他流落在外的家人,性格如何,喜好怎样,他对他一无所知。
尽管越青时常会传信,带来有关遂钰的事情,但书面哪能如真人生动。
事实上,大都的情况比南荣栩想象的还要糟糕。
皇帝想大刀阔斧地削弱诸臣兵权,先拿巡防营开刀。起初南荣栩以为遂钰是傻乎乎撞枪口,然而宫宴上与燕羽衣正面交锋,明显是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