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根本不在乎萧韫的敌人究竟是谁,他也没兴趣琢磨下一步该对谁下手。萧韫想叫他做的,无非是恶心这群酒囊饭袋。
他们动不得鹿广郡的人,就只能从小事上撒气。
翌日,南荣遂钰御前侍候时因病昏厥,太医院诊治后一致认为,高热之相并非只有外寒入体,也有可能是被吓的。后半夜南荣遂钰高烧呓语,南荣世子亲临左御史府中讨要说法。
战场刀光剑影的武将,只是端坐在那喝茶,便已隐约可闻杀伐之气。
左府多少年未曾时过子时仍灯火通明。
下人们乌泱泱站在外院,府门口围着数名身着甲胄,手持长枪的三尺壮汉。这些人将整个御史府围得水泄不通,看不清样貌,狰狞的兽面面具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们的脸。
像是画中的凶兆之相。
左长央颤颤巍巍被下人扶至前厅,才跨入门槛,正欲说什么,见自个儿子耸着肩膀,蜷在南荣世子左手边位子上,南荣世子正大光明,坦然地于主席落座,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御史台受人尊敬,先帝在时还要给左长央几分薄面,如今的陛下听他训导更是不敢不听,一个外姓王倒大摇大摆进左府如入无人之境。
左长央脸皮抖了抖,压着火气道:“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世子踏夜来访,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南荣栩笑道:“晚辈敬佩左大人,左大人文采斐然,入夜前读了大人曾力谏先帝开凿运河的陈情,也正是因大人之举,江南百姓才免受雨季洪涝之苦,亦缓解北方春夏干旱。”
“一时心生向往,便等也等不及天明,连忙赶来见见功在千秋的左老大人了。”
左长央扭头一指门外南荣府亲卫,生气道:“这就是鹿广郡的做客之道?目无天子!目无王法!!!”
天子,王法,南荣栩掀起凉透的茶杯,淡道:“南荣王府,南荣王不行王法,难道还要遭御史羞辱无所为?”
“左长央,南荣遂钰是我鹿广郡的四公子。”
“大都待久了,你也老糊涂了?”
“难为那群新科进士陪着你这么个老头唱戏。”
话说得不留情面,南荣栩惯以温和待人,今日没笑,绷着唇,只是在那姿态舒展地坐着,便已令在场的所有人胆战。
南荣栩向来拒绝无意义的武力,这不仅是浪费军备的行为,也显得€€€€
很蠢。
左长央脸一阵青一阵白,南荣栩这种小辈,他向来不放在眼里。上了朝堂,南荣栩也不配与他争辩,“老夫当年连南荣王也谏过,你父王见了老夫还要礼待三分,世子今日之举,传入大都勋贵耳朵里,丢的是南荣王府,鹿广郡的脸!”
南荣栩:“左大人好大的口气。”
“言官若都如左大人这般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沙场将士在外御敌,京城内却不攻自破,朝堂倾覆,日后留在史书上的,可就不是御史拼死上谏的美名了。”
“那叫愚忠。”
“而愚忠是最温和的比喻,类似于大人这般,任由亲属羞辱朝廷异姓王之子,御前行走,巡防营副都统的行为。”
南荣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叫奸佞。”
“哦不。”南荣栩顿了顿,纠正道:“奸佞之中的奸邪谄媚,大人只占前者,还够不到奸佞二字,那么本世子要用什么形容词来比喻大人呢。”
南荣世子半夜敲人家御史左长央的家门,天不亮便传遍整个大都,遂钰被轻薄的事也被顺理成章地抖搂出来。
遂钰坐在御书房处理奏折,有一半都是左氏门生参南荣世子张狂无德,不尊元老。
他将那些奏折调出来,全部丢进脚边取暖的火盆。
“人面兽心。”遂钰评价。
萧韫乐了,放下朱笔问道:“你大哥?”
遂钰:“……”
自然是御史!
此事不占理的本来就是他们,受害者还未委屈,怎么侵犯者反倒理直气壮上门要求赔偿。
还是打得轻了。
“就该直接把他丢进护城河。”遂钰想了想,忽地记起护城河好几年没水了。
前些年总有人投河,偏找护城河跳,钦天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此乃不详,祸端为五行之水,需得阻断方可使大都恢复平静。
于是萧韫着人将引入护城河水的水渠关闭,自此,护城河没有河。
遂钰:“陛下似乎很信钦天监的话。”
“怪力乱神不可全信。”萧韫说。
遂钰:“陛下既不信,为何还要改臣的姓名,将臣留在大都,饱受骨肉分离之苦。”
“大都不好吗?”萧韫语气中没有半分愧疚,厚着脸皮反问。
哪里都不好。
遂钰想,萧韫见过广袤天地,为何还会喜欢数丈宫墙,仰头便是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牢笼。宫内宫外共享一片天,但又没有共享一片天。
皇宫让他喘不过气,就像游鱼搁浅,费力地开合着鳃呼吸,最终还是会变成任由飞禽走兽果腹的尸体。
“南荣隋这个名字……并不难听。”遂钰说。
萧韫已经批阅完部分奏折了,喝水润喉的空档,只稍抬了一下眼,遂钰那份无法忽略的目光,正灼灼盯着他。
萧韫:“……”
“咳咳。”潮景帝清了清嗓子。
“朕给你起的名字,不好吗?”
“不难听。”遂钰说,但寓意确实不好。
彩云易散琉璃碎,萧韫当年根本没想让他活太久。
该死的时候没死成,想死的时候又不让死,好处全让萧韫一个人占了,不亏是江山之主,帝王之尊。
“如果我死了。”遂钰淡道,他想了想,觉得诅咒自己太晦气了,于是改口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把你好好送到皇陵,每年给你上香,帮你收拾坟头草。”
萧韫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遂钰桌前,抬起遂钰的下巴,心平气和道:“那么朕便临死前下一道遗诏,南荣遂钰死后同葬皇陵。”
遂钰说不出“我自家有祖坟”这种话,与萧韫争辩毫无意义,难不成他还能死到萧韫前边去。
丢进火盆的奏折噼里啪啦响,火花迸溅,飞灰随着萧韫的动作,全部粘在他裤腿处,遂钰用奏折挡住萧韫的手。
“时候不早了,臣今夜回府,不打扰陛下歇息。”
入夜。
“小弟身体不好,在厅里跪太久是要跪出病的。”褚云胥孕吐翻来覆去睡不着,推了推坐在床边翻阅文书的南荣栩,轻声细语道:“回来还没吃东西呢,你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知道心疼。”
南荣栩冷笑道:“他还知道回家?”
瞧着遂钰与潮景帝朝堂上一唱一和,想必还得再宫里躲个千秋万代。
遂钰不想军医把脉,南荣栩再担心他的身子骨,也尊重他的决定,毕竟分离十几年,感情总要循序渐进,不好刚来就逼迫他做些什么。
但入京这段时日,潮景帝对遂钰的态度远远超出南荣王府对皇帝的看法。
君主与臣子过分亲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又听外头传言,遂钰出现在皇帝身旁做行走之时,恰逢确定册立太子人选。
萧韫,萧鹤辞,君臣父子,遂钰掺和到这两人之间,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朝堂风云诡谲,遂钰还那么小,在别的少年郎肆意策马的时候,便得入朝替皇帝与群臣世家斗。
萧韫将他作为一把剑,就像国宴上,遂钰突然向燕羽衣,打得燕羽衣措手不及。
南荣栩震撼之余,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后怕。
遂钰究竟参与了多少,他又和萧韫有什么样的秘密。
南荣栩长叹,轻拍褚云胥的手背,温柔道:“孕中多思不好,我就在这陪着你,快睡吧。”
至于遂钰。
再跪几个时辰也不妨事,带来大都的军医多得是,治疗一个南荣遂钰绰绰有余。
四个时辰后。
“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不该擅自处理官差。”遂钰语气诚恳,态度良好。
南荣栩蹙眉,负手站在遂钰身后,左脚恰好踩在遂钰笔直脊背所倒映的那道平展的线条上。
甚至莫名看出了几分坚定,南荣栩想了想,从心底觉得好笑。
少年郎叛逆些才正常,从前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闯祸,南荣栩觉得生动。但轮到自家,他才发觉同僚们整日头痛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尤其是遂钰这种愿打愿挨,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但以后还敢再犯的软棉花。
窦岫说,遂钰被领到祠堂后一声不吭,直接跪在祖宗排位前,两三个时辰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越青有说什么吗?”南荣栩进门前问过窦岫。
窦岫摇头,“越青口风很严,世子,王爷那边派来给四公子的近卫还没来,要不要先找个别的信得过的跟着公子。”
第46章
“不好换掉越青。”南荣栩并不同意窦岫的做法。
当年将越青送到遂钰身边,本就是觉得她口风紧,是那一批士兵中的翘楚,坚毅果敢,细心周到,现在贸然将越青换走,难免让遂钰心生不满。
然而南荣栩想问遂钰的也并非是为何要打人,堂堂南荣王府四公子,只要没打到一品大员头上,南荣府都是能兜得住的。
宫里递出来消息,没过多久整个大都便都知道了。
南荣栩无非是配合皇帝演一场戏,叫皇帝有台阶可下。
副都统将人打得半死,御史也联合告状了,都统因被轻薄而吓得大病一场,双方都没讨到好,两败俱伤,谁也不欠谁的。京城日日有新乐子,哪会有人继续抓着此事不放,拖几天便都忘了。
真知道错处吗,不见得。
如果遂钰知道错,就该在宫宴当日便跟着回府,好好解释究竟为何强行与燕羽衣过招。并非先接旨,后去巡防营将人打得半死。
“来人,上家法。”南荣栩突然道。
窦岫急了,连忙道:“世子!”
就四公子这身子骨,即使和普通人打也够呛,挨南荣栩一鞭,那还能活?
南荣栩活动手腕,骨节分明的手被他捏得咔吧乱响,牙根也气得发痒,今日不打这一顿,怕是遂钰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午后,南荣王府驻扎在城外的营地中,十名军医被抽调九名,余下一人值班,世子爷身边亲卫窦岫亲自带人进城。
负责世子健康的老军医陈继只瞧了房中躺在床上的人一眼,便满头大汗地低声询问窦岫:“窦侍卫,这都是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