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遂钰感到意外,甚至是心底盘算他是否别有所图。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遂钰鼻尖微酸,突然想到那些皇子公主年少不谙世事时,萧韫是否也成为过温和的父亲。
这样的男人,是雄鹰,也是虚无缥缈凌驾于山巅的流云。
再深刻,再缠绵叵测的羁绊,都比不过骨肉血脉。
萧鹤辞是萧韫的儿子,在萧鹤辞与南荣遂钰之间,萧韫短暂地选择了南荣遂钰,但又何尝不是选择了萧鹤辞。
同为父亲的孩子,南荣府的幼子就要成为他人床上男宠,而萧鹤辞却能入主东宫,继承大宸江山。
萧韫,你不会觉得无耻吗。
遂钰无声。
潮景帝并未察觉到遂钰的异常,他弓身走出车厢,踩着马凳下车,马车随着重量的倾斜而略微晃动,很快,外头传来脚步落地的声音。陶五陈掀起车帘,萧韫向遂钰的方向伸出手,笑意盈盈:“下来吧,朕接着你。”
皇帝站在左侧等待遂钰向他伸出双臂。
噗通€€€€
未及萧韫反应,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待他看清楚,遂钰已经稳稳落地,隔着一整个马车的距离,四目相对。
遂钰干净利落地避过萧韫,选择从右方下车,双手撑着车板,尽量将落地的震荡调整至最低,以便于保护堪堪愈合的后脊。
他抬起脚跟,动手拍拍沾染灰尘的鞋面,故意扬声道:“愣着干嘛,走啊。”
话罢,遂钰调转脚步大跨步向前,不再理会愣在原地的萧韫。
年轻公子身姿挺拔,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拥有拥抱整个天下的胸襟,带着足够的智慧踏上江湖旅程,既有年少意气风发的昂然,也有初生牛犊展望未来的忐忑不安。
一切的一切,都基于拥有美丽的青春。
年少才有资格轻狂。
萧韫的手仍在空中悬着,保持接应的姿势。
他微偏下巴,眼睛自然而然地放在遂钰身上。他的速度并不快,却在一点一点的,肉眼可见的距离远去。
身形与光影融合,灯火包容地接受他,柔软地笼罩着他的脸庞,连发丝也不放过。
就好像万千灯火中,始终有那么一盏为南荣遂钰而亮。
萧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追不上遂钰了。
他和他的距离,比险峰要峻料峭,同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相齐,
是什么时候南荣遂钰开始逐渐不受控制,萧韫想。
太学的遂钰,独自坐在假山前,面朝阳光,沐浴温暖,手捧课本轻轻背诵诗句,累了就趴在最圆润的那刻石头上睡觉。
长发倾泻而下,像瀑布,像绸缎,泛着粼粼的光。
若非他衣着朴素,萧韫会以为他是哪位朝臣的公子€€€€
这是他十几年前改名强行留在宫里,又长久遗忘的质子。
南荣氏嫡出的幼子。
“主君,是否要叫住公子。”陶五陈问。
遂钰马上就要融入人群了,萧韫凝望着他发簪末尾,镶嵌着鸽子血的流苏。
长相过分出挑的人,去哪都会被侧目,亦或者是发簪的昂贵,令不少人心生羡慕,想多瞧几眼。
萧韫愿意将这些目光当作后者。
当一切开始出现不可控,便该立马矫正,防止横生枝节。
萧韫再度抬起方才想要接住遂钰的那条手臂,只抬到胸口的高度,手指自然地弯曲。
片刻,五指略微向前倾斜,指向人海最密集的方向。
首领内监得令,立即带着一众乔装打扮的禁军跑去。
挤在人群中的遂钰,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会撞倒自己的陌生人,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麦芽糖的味道,还有几分酸涩,可能是哪里正在炒制新鲜的山楂。
他四下观望,不远处的路口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火龙腾空而起,顶着瓷碗杂耍的伙计,在同伴的支撑下顶着一摞碗表演各种动作,高声呐喊着遂钰听不懂的方言。
天南海北的百姓聚集于皇城,每隔几步便可看到疏通人流的官兵,看穿着,应该不是巡防营的人。
“每年负责城内安全的兵,都是从各大营调拨来的精英,今年世子入京,南荣军中也抽调了部分轮值。”
萧韫很快跟上遂钰,不知何时,拥挤在遂钰身边的人流被分散,三步之内只有他和萧韫站立,或许是稍微隔开了距离,耳边的哄闹也随之流逝许多。
南荣栩在京中也住了段时日,但却并未提出带遂钰去西郊南荣军营地参观。
好在虽然同是武将之子,遂钰对军营的向往并不深刻,甚至自暴自弃地享受皇宫富丽堂皇的生活。
比起在军营中跟着那群臭烘烘的汉子同吃同住,遂钰更爱玄极殿里,那张柔软而又宽阔的大床。
人啊……
遂钰想,果然由奢入俭难。
小时候过苦日子,便不想在回到那种食不果腹的生活。
他抬眸,整个人被萧韫“保护”在身前。
皇帝后他半步,是恰巧好处能把控他行动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前头的默不作声,后边脚步从容,若非被家丁打扮的禁军包围,恐怕放入人群,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熟识,毕竟€€€€
遂钰的气质,看起来真的和萧韫格格不入。
璀璨驱逐夜色,环顾四周,竟没有一处暗淡。遂钰惊讶萧韫居然肯每年大手笔投入,耳边传来女人活泼欢快的声音。
“这位老爷,元宵佳节出府游玩,要不要带一枚发簪送给夫人。”
遂钰循声回头,身着绯色衣裳的异域女子笑吟吟道:“我这都是时下最新款的发簪,公子若有心上人,也可挑一枚相赠。”
遂钰哑然,指着自己,又看看萧韫,忽地噗嗤笑出声:“你叫我公子,叫他……”
“没错,他是我爷爷。”遂钰一本正经承认道。
异域女子的目光在遂钰与萧韫身上转了一圈,可能是觉得遂钰好说话,而他背后的萧韫看起来不好惹。
女子道:“公子买来自己戴,或是送给家中女眷都是极好的礼物,若一年内损坏,可直接来朱雀大街的三爻巷找我,倒数第三家便是我的店面。”
“买一送一,买二送二还打八折。”
听着挺大方,优惠颇多。
发簪码在红绒布装点的展架上,即使在人流量颇多的街道,仍能保持货架的干净整洁,足以看得出掌柜心思细腻,做事勤快。
遂钰注意到女子耳边戴着的红宝石耳坠,询问道:“类似于耳坠成色的发簪,还有吗?”
“有,不过方才已经被人买走了。”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发簪和耳坠原本是一对,但我实在是喜欢,便将两件拆开卖,若公子喜欢,可能还得等上个小半年。”
萧韫出声:“为何?”
异域女子道:“我是西凉人,这种红宝石只有西凉盛产。不知怎么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西凉与洲楚之间的商道屡遭劫匪,像我们这种在家乡进货,大宸售卖的商户,为了货物安全送达,只能绕更远的官道。”
“原本每年能够往返两国两三次,如今便只能一年一回,麻烦得很。”
“唉,不过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女子无奈道:“最近大宸与西洲的关系似乎也很紧张,不知道我们这种异乡人还能再这讨多久的生活。”
遂钰沉吟片刻,拿起盛放在锦盒,摆在最高的货架的木簪,问:“这枚看起来平平无奇,为何单独摆在盒子里。”
萧韫道:“沉香屑。”
“客官好眼力!”女子意外道。
世上虽有沉香木,然沉香屑却并非与沉香木同种。
沉香屑乃西洲特产,生长在极度严寒的峡谷,隐藏在石缝中的草植,叶片与枝干均可入药,虽不是什么稀奇的植物,却因极难采摘,导致价格与日俱增。
传说,沉香屑前身是菩萨撒向人间的雨露,雨露落入大地,融入峭壁生根发芽。
“宗教与朝廷密不可分,说不准是西洲朝廷与当地佛教联合起来,哄骗教徒新生敬仰,带动当地商会发展的手段。”
遂钰利落道:“院子里折下的梅花,现在还放在车中。梅花品质高洁,凛霜花而立,难不成没有沉香屑珍贵?”
即便知道遂钰有顶嘴的毛病,不意外他会拆台。但值此佳节,未免过于煞风景
萧韫正欲带遂钰离开,遂钰却突然拿起沉香屑,放在萧韫眼前晃了晃,问道:“想要吗?”
“掌柜,价钱怎么算。”
异域女子比了个一。
一两。
在遂钰的心理价位之内。
于是,南荣四公子终于在元宵之夜,花出了第一笔银子。
这是他自己的俸禄,年前领的。
迅雷不及掩耳地付钱走人,遂钰将掌柜包好的盒子往萧韫怀中一塞,大方道:“小爷赏你的。”
潮景帝收礼物,从来都是等着别人双手奉上。送礼讲究颇多,尤其是进献给皇帝的贡品。
贡品单子便得誊写两份,一份送往内阁,由内阁审核登记造册。禁军那边也得知会,送到皇帝眼前前,得拿着单子与内阁同时核对,并从里到外检查贡品是否有异,避免威胁皇帝的安全。
贡品通过层层关卡送进宫,皇帝未必真的会亲自观赏。
这个时候,御前行走便会带着人挑选贡品,首领内监将宫中需要的物件留下,其余的统统入库。
年节大兴赏赐,皇帝便直接在这些珍宝中挑选。
遂钰眼底过的好东西也不少,沉香屑在他这,也根本不是什么送的出手的物件,单纯觉得萧韫话多,想尽快堵住他的嘴,尽早脱身而已。
谁知萧韫竟拉住他,问他为何送他发簪。
事与愿违,事与愿违啊!遂钰感叹。
皇帝头一回收到遂钰的礼物,倒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愣头青般追问遂钰,“你可知发簪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能代表什么!
遂钰甩开萧韫的手,脚底的速度加快,同时应付道:“嗯嗯,送你的,别问那么多,如果不喜欢就还给我。”
萧韫用盒子碰了碰遂钰,说:“送人没有还回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