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55章

行至僻静之处,光秃秃的柳树并排种在岸边,像脱发的光头。水面微波荡漾,不远处与水面衔接的坡面台阶旁,几对男女正摆弄着花灯,速度快的,已经将点燃的花灯推入水中。

“花灯会飘向哪里啊。”

“飘向九霄之外,神仙看到花灯,一定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岸边男女说话声音不高,却在难得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巡防营还负责打捞河内垃圾,明天,他们这些花灯就会变成垃圾。”遂钰无情道。

沉香屑是西洲的出生的谎言,元宵燃放荷花灯,何尝不是大宸的谎言。

他张了张嘴,忽地想到萧韫方才那句“送人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讲,南荣遂钰应该也算是被送出去的礼物。

他出生没多久,便在皇帝的要挟下,被迫送进皇宫。

苟延残喘强撑着一口气至长大,又被萧鹤辞迷晕,铺盖卷卷着抬进玄极殿。

他挣扎过,绝望过,被皇帝捆在床头动弹不得,四肢以极其屈辱的大字型,身无寸缕地调教过。

不知萧韫是否还记得,遂钰谋划过自杀,但每次都在最后达成时止步。

他不敢死,怕牵连鹿广郡。

他不想死,被萧鹤辞这么送进玄极殿,若不报此仇,无颜死后骨灰洒进星也河,与那数万忠骨同眠。

潮景帝好像将那些日子都忘了,只愿意凝视现在的遂钰公子。

他的忘记,何尝不是遂钰的另外一种死亡。

“怎么了。”萧韫察觉到遂钰的异常,关心道。

遂钰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摊开手,道:“发簪给我。”

皇帝以为遂钰是要帮他佩戴,连忙招呼陶五陈,将收起来的锦盒重新拿出。

他将发簪递给遂钰,高兴道:“今日是朕最欢喜的……”

咔嚓€€€€

“一天。”

遂钰用力折断沉香屑,在萧韫眼中笑意凝固前,扬手将裂成两段的发簪丢进河中。

“其实我并不喜欢元宵节。”

“因为元宵在鹿广郡的习俗里,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节日。”

“按照鹿广郡当地的语言,元宵可以翻译为血月之夜,血月带来不详,意为分离。”

“萧韫,你在南荣军中那么久,不会不明白元宵代表什么吧。”

遂钰挑衅道:“看着你这么高兴,我就在想,该怎么做些令你愤怒的事情呢。毕竟……萧鹤辞也没做几个月的太子,我成为御前行走前的那一年,你明明看起来那么像野兽。”

“野兽一样的人,以为套上人的皮囊,就能成为人了吗?”

话音刚落,遂钰呼吸被猛地截断,萧韫掐住他的脖颈,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瞬间暴起。

“朕给你一次机会,把话收回去,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第52章

有些人,活着是绮丽娇艳的花,死后仍旧带着无与伦比的色彩。

而南荣遂钰,无论死活,都会带着一把锋利的刀。

萧韫五指不断收紧,黑暗中,遂钰的脸逐渐呈现绛色,潜意识中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令他双手紧紧攥住萧韫的手指,指甲嵌进萧韫的皮肉中,鲜血瞬间渗透指缝,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湿润浅色袖口。

陶五陈扑通一声跪倒,“主君息怒,主君不可啊。”

“……”

“说,朕让你收回这句话,给朕说!”萧韫怒道。

或许是萧韫说话的声音太大,很快有人向他们这里投来目光。禁军立即以人墙隔绝视线,并警惕四周环境,以免有好事者冲上来。

或许是被萧韫掐习惯了,遂钰并未感到恐惧,奇异的,他似乎在越来越窒息的环境中,体会到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

他真想对萧韫说,你掐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但潮景帝的性子,或许在遂钰脱口而出后,反倒收手不再动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似乎是帝王折磨人的必修课。

整个萧氏皇族,都贯穿着一种诡异的冷漠。即使是与遂钰亲近的萧稚,偶尔向平民百姓或是生灵露出的不屑,都会令遂钰微微侧目。

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生死。

只有至上的权力,以及无与伦比的利益才会撼动他们。

眼前天旋地转,烟火提前绽放开来,远处的轰鸣声掩盖萧韫的声声质问。

其实这些话遂钰已经听过很多次了,甚至能够熟练的背下来,因为萧韫生气的时候,好像只有这么几句话来威胁他。

因为萧韫应该也明白,他并不占理,除了那些政治决策,他欠南荣遂钰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作为质子的南荣遂钰生死不由他人决定,却可以坦然地度过短暂的一生。

现在的遂钰,只能活在萧韫的笼罩之下,即便皇权足以令他过上富足且奢靡的生活,世上那么多人期盼皇帝暴毙,若萧韫死时并未安排好他的后路,既不是朝臣,又非后妃的男宠,只会被直接处死丢进乱葬岗。

鹿广郡固然强大,但遂钰已经逐渐地对鹿广郡不再抱有希望。

他并不抱怨父母将自己留在大都。就像是萧稚,身为公主的她,就得肩负起和亲的使命,即便以女子和亲作为两国和平的方式,着实令人不齿。

遂钰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萧稚,历朝历代的世家大族,均有子女被朝廷挟持,成为威胁贵族的筹码。

南荣王并未纳妾,一生只娶王妃一人,嫡出的子女中,一定会有人成为牺牲品。

大族人丁兴旺,长房将妾室的孩子送出去,大可以当他死了,除了孩子的母亲,恐怕世上再也无人为其心伤。

得不到遂钰回应的萧韫,盛怒之中陡然冷静。

遂钰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是停止反抗的开始。而当遂钰开始不再作为,无论如何强迫他,甚至用刀刃划破他的喉管,他都不会再挣扎半分。

萧韫曾试探过遂钰的底线,在遂钰初入玄极殿的半年内。

他比萧韫想象的还要有韧劲,但反弹的弧度有限,正好是灵魂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当这个阈值被外力超越,那么……现在的南荣遂钰,便是外力压迫的终点。

萧韫骤然松手。

哗啦€€€€

狂风掠过湖面,柳枝摇晃,斑驳的阴影混合着潮湿袭来。

遂钰身体瞬间脱力,直挺挺地朝着后方倒去,萧韫单手扶住他的肩膀,算是短暂的支撑,随行的宫人前扑后涌地趴在草地上,使遂钰能完好无损地倒在身体组成的肉垫中。

难以言喻的屈辱,在遂钰安稳落地后奔涌而来。

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这些宫人。

潮景帝目中无人,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他在萧韫这里活得没有半点尊严,何况伺候皇帝衣食住行的宫人。

皇权之下安有完卵,萧韫甘愿成为皇权傀儡,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不自由的屈服。而他非但不打破这种规则,反倒将不自由带来的权势,当做压迫平民的筹码。

这世上,就没有不愿成为傀儡的人吗?

“萧……不,陛下。”遂钰咳嗽几声,竭力按捺震荡在胸腔中的悲愤,仰起头,下颚线锋利的弧度明晃晃地直指潮景帝。

南荣四公子狼狈至极,被憋出的眼泪晕开眼角红晕,几分惹人怜爱的倔强,弱化了他本身的尖锐。

叫萧韫几乎遗忘,他本来就是个策马飞扬的将门之子。

南荣一门,祖业江南,整个家族以容颜姣好而远近闻名。

带领南荣氏走向军旅的,并非正规参军。

前朝皇帝南下,恰巧偶遇当时的南荣氏大小姐,南荣家主不愿大小姐为妃,大小姐才貌双全,委身皇室着实可惜,故此,南荣家主趁夜将大小姐送去边塞避难,边塞通贸之城,有座南荣商会,聚集自南北下的商人。

谁知皇帝鬼迷心窍,竟独自带着几个内监追随而去,恰逢动荡,皇帝身陷囹圄,南荣商会协助当地州府军队疏散百姓,大小姐认出了躲在百姓中的皇帝。

一月后,边塞传来捷报,皇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

战后,班师回朝,封南荣大小姐为南宁侯,隔日,南宁侯率三万大军镇守西洲与大宸接壤要塞。

至此,南荣氏扎根边塞,后来才有了鹿广郡,以及威胁萧氏皇族的南荣王府。

遂钰沙哑道:“如果想杀了我,何必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萧鹤辞礼物后,当晚就享用了,那时享受温香软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后果。”

“现在想杀了我?你拿什么杀?”

“被你推上朝堂万众瞩目的质子,原本能够安静地死在皇宫。”

“御前行走,巡防营的副都统,突然失踪必定惹人怀疑。”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忌惮南荣王,却像前朝皇帝痴迷南荣大小姐那般,铤而走险,冒风险也要得手。”

字字珠玑,逼得萧韫无处可逃。

遂钰整理衣衫,拒绝陶五陈的帮助,强忍后脊的疼痛,双手扶着膝盖咬牙直立。

做好这些简单的动作,于他现在的身体而言,不亚于翻越一座高山般艰难。

这些年,身上的南荣风骨已然消散,不能让南荣遂钰的骨气再一丝不剩。

“是又如何?”萧韫忽地笑出声,反问遂钰:“朕能接得住你,是因朕是皇帝。”

“萧鹤辞没本事,所以他留不住你。”

遂钰睁大眼睛,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恐地后退,踉跄着重新摔回草地。

萧韫并未打算放过遂钰,紧逼几步,每一脚都准确踩在遂钰踏足过的地方,关于遂钰的部分,他总能利用超强的记忆,准确地将误差束缚在毫厘。

此刻,潮景帝所有行为,在遂钰眼中成倍放大。

伸向他的手,像是五指山,也好似那年日夜捆住他的铁索。

后背瞬间渗出的汗,浸润了他的衣衫,额前的发丝紧贴着皮肤,瞳孔收缩放大,恐惧成倍增长,一切细小的改变或是动作,都能令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遂钰变得崩溃。

男人耐心极了,他俯身用无名指挑起遂钰的发丝,将它们仔细拨弄至遂钰耳后。

这样的动作,萧韫做过无数次,他认为这是展现亲密的极度表现,很少有人会花时间做这种无异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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