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遂钰扬声。
“送公主回去。”
越青站在厅外,听到遂钰叫自己,踟蹰片刻才决定听从。
“公主,请。”
潮景帝并未阻拦,任由萧稚退场。
遂钰倏地明白了,这场宴席,萧稚是上半场的主角,自己则是下半场的困兽。
船桨荡起涟漪,久久不散。
龙首琵琶就在眼前,乐师停止奏乐,舞姬并排站在廊下,遂钰不知自己怎样接过琵琶,只觉得被一阵风推向萧韫。
眼前与耳边的情景,迟钝地不及大脑,既然萧韫想看他出丑,想将他贬作卖艺的伶人,那么他照做了,他会不会放过他。
当啷€€€€
龙首琵琶琴弦震荡,乐声铮铮,余音裹挟着古朴而又清脆的余韵,舞姬随乐起舞,围着遂钰旋转。
遂钰是等着萧稚走远后才开始,因此,乐声响起之时,萧稚已经行至岸边了。
她左脚踏岸,右脚仍在船上。
“遂钰哥哥!”
忍耐了一路的萧稚,终于忍不住往回冲,奈何下一秒便被越青抓住手腕。
越青正色:“公主,奴婢奉命送您回府。”
“父皇不该这么对他!”
越青:“还请公主勿要为难奴婢,公子叫奴婢护送,奴婢便得看着您进入公主府才放心。”
萧稚:“可是他……”
越青深呼吸,尽量保持平和,道:“公子自会处理,若此刻公主回去,只会害了公子。”
曲过半,西洲太子已如坐针毡。
燕羽衣脸色难看,这场戏是大宸朝廷内部的博弈,叫西洲来看南荣氏的笑话,这皇帝是疯了吗。
遂钰所能演奏的,也只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名曲,琵琶荒废多年,接连弹错好几个音。
潮景帝细数着遂钰犯错的次数,饶有兴趣地问陶五陈:“你说他还能弹错几个。”
陶五陈也不敢笑,回答的话在脑内转了一圈,恭恭敬敬道:“老奴愚笨,不知这曲中精妙。”
“呦,公子的手怎么出血了!”他忽然叫道。
善于演奏的乐者,通常手指会被磨出一层厚厚的茧,拨弄琴弦时便不会轻易受伤。
而遂钰已经太久未曾触碰,自己的琵琶也在那场火中损毁,萧韫的琵琶比他用的重很多,一时无法把控力道。
词曲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堪,遂钰只能尽力回忆着那些残破的工尺谱,忽而想到萧韫先前召庆贵嫔入玄极殿。
他和他之间,似乎总是用一场怒火平息矛盾,可那些东西,始终并未消散,而是化作膈应的石头,顽固地扎在心底,堆砌成一座宽厚的墙。
谁知道他有没有与庆贵嫔做什么呢。
即便是做了什么,南荣遂钰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朝廷,他的后宫。
而南荣遂钰也只不过是后宫苟延残喘的一员,君恩便生,君罚便死。
曲毕,晶莹如红宝石般的血珠,星星点点挂在琴弦之中,遂钰用带血的手指扶住龙首,食指正好放在龙眼的位置。
萧韫有忌讳,日常所用龙纹饰物皆不点龙眼。
挪开手指,龙眼明晃晃地直冲萧韫,血红着,像是突然有了神采。
遂钰眼睛微微颤动,胸膛骤然涌上来一股暖流,他趁着潮景帝不注意,竭力将它咽了下去。
或许这股液体中混杂着别的东西,令遂钰唇齿血腥浓重的同时,喉管被什么灼烧,像是会被洞穿般。
他不可控制地咳嗽了几声,恰巧寒风吹过,倒像是他穿得太少着凉了。
寂静无声,潮景帝率先鼓掌。
啪。
啪。
啪。
连着三下。
皇帝赞赏道:“朕的御前行走果然才貌双全。”
“谢陛下。”遂钰沙哑道。
他扶着扶手站起,身形微晃,像是要即将晕厥。
四周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扶他。
脚底虚浮,地毯似乎没有铺展,亦或者有棱角未被垫平,遂钰一个踉跄。
“小心!”
一如雷霆剑之势,燕羽衣速度飞快,赶在遂钰摔倒前扶住他。
“没想到竟是你。”遂钰呵了声,自嘲道:“谢了。”
这和遂钰想的不太一样。
演奏乐器,或许不能像高山流水遇知音那般,找到世上可唱和的友人,但也该为了心爱之人拨弄。
可现在这些风雅,皆被化作羞辱,成为伤害一个人的利器。
这是爱吗,这不是。
这是帝王的控制欲在作祟。
到头来竟是敌人不忍,扶着他的脊梁,支撑着他最后的尊严。
燕羽衣接过他手中的琵琶,塞进离他最近的内侍手中。
内侍吓得连忙跪倒,双手捧起琵琶。
“若是我,我会辞官远走高飞。”燕羽衣嘴唇嗡动。
遂钰苦笑,远走高飞?这世上有哪个人能洒脱地说,我什么都不管,为了自己的自由,甘愿抛弃全族人的性命。
“可你不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小妹走进皇室吗。”遂钰绞紧手,狠狠攥着蹀躞带,企图用勒紧自己腰腹的力道,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什么南荣王府,什么西洲燕氏,似乎过得都不如寻常百姓。
燕羽衣并不能搀扶太久,他看着遂钰能自己支撑,在潮景帝的注视下逐渐松手。
而当他松手的刹那,身披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燕羽衣拧眉,趁皇帝开口时,用手身体挡住遂钰,匆忙在他手中塞了个东西。
潮景帝笑道:“想必太子今日劳顿,朕又留你们多喝了些酒,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朕派禁军护送。”
燕羽衣冷道:“谢陛下,不过今日本将军并未喝酒,足以送太子回驿站。”
“我等先行告辞!”
“过来。”
西洲人被送出湖中心,禁军撤去大半,假寐许久的皇帝,向招呼小猫小狗般,冲遂钰招手。
遂钰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抬脚踏上台阶。
“弹得不错,不过错了六处。”潮景帝道。
遂钰:“臣技艺不佳,给陛下丢脸了。”
就像方才遂钰为萧稚擦拭血渍,潮景帝用准备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将遂钰掌心的血擦干,玉质搅拌棒沾着内侍送上来的金疮药膏,不顾遂钰是否疼痛,强行将药膏涂抹在伤口。
他握得很紧,让遂钰本就没想挣脱的手腕,瞬间变得通红。
他说:“你勒疼我了。”
萧韫反问:“你也会疼?”
遂钰张了张嘴,酝酿了半晌,直至萧韫问他另外那只手有没有受伤。
“陛下,你让我当众受辱是为了告诉我,不要肖想那些不该觊觎的。”
“也不要再想着让萧稚离开大都,是吗。”
潮景帝摸了摸遂钰的脸,夸赞道:“真聪明。”
“西洲很残忍,让那么小的孩子入东宫,但陛下也不遑多让。”遂钰细数着与萧韫之间的荒唐,逐渐发觉,他竟好似被温水煮青蛙般,逐渐适应了这些生活。
他愿意为了表面的平静而忍气吞声,萧韫也乐意为后果买单,他们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就这么混沌地走过春夏秋冬。
说着,遂钰亮出攥成拳头的左手,问:“你看,这是什么。”
未及萧韫反应,遂钰眼神顷刻变得锐利,包扎好的手顺势抓住萧韫的咽喉,左手翻转,亮出利刃,狠狠向萧韫双眼刺去。
潮景帝眼疾手快地避开要害,急速后退的同时,右腿向上挑,一脚将遂钰踹倒。
若是对敌,踢出的力道能瞬间要了对方的命。
但仅仅只是自卫,遂钰便已被萧韫踹飞好几米,手中的利刃也跟着扬出去。
刀刃对遂钰来说,很熟悉,或者说更具体一点,这是一把袖箭。
方才燕羽衣悄悄塞给他的。
他与燕羽衣话不投机,但那一瞬间,他想燕羽衣读懂了自己,并且比自己更有勇气反抗。
就连西洲太子也不知道的大不韪,在燕羽衣的浑水摸鱼下城成功进行,冒着大不韪,他也愿意将杀人的刃交给遂钰。
成败不论,只为本心。
“南荣遂钰!”潮景帝怒吼,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未来得及褪去,甚至还没想好如何惩治。
禁军见皇帝遇刺,纷纷举起刀剑向遂钰冲去。
他们常受遂钰差遣,却明白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不允许任何人伤及皇帝性命,更何况还是这种明晃晃的刺杀。
遂钰双眼血红,飞快捡起袖箭,拼尽全力向潮景帝投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