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给你,统统还给你!”他嘶吼道。
“萧韫,你什么不死!”
“为什么也不让我死!”
如果只是他的存在,令南荣氏受皇室百般掣肘,那么他无法杀掉萧韫,或许只有让自己消失才是最优解。
萧韫被禁军团团围住,保护在最中央,他阴沉着脸推开挡在身前的士兵。
一步,两步,三步。
每向前一步,遂钰便后退一步。
他不止一次这样与萧韫对峙,却始终没能做出最后一步。
他懒得与萧韫做无谓的撕扯,每次只有想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对萧韫露出讨好的表情,这让他觉得自己像猫。
像猫,又做伶人。
饲养者,取乐人,怎么什么都让萧韫霸占。
这个世上,总不能好事都被他拥有吧。
“作为皇子的你,明明知道自由最重要,却在我身上,用尽心机,恨不得将我永远困在玄极殿。”
“成为父皇的你,愿意一石二鸟地打击我与萧稚,让萧稚信仰崩塌对你有什么好处。”
“萧韫,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杀人犯。”
“活该你登基时众叛亲离,最亲近的弟弟也死了,父皇母后自焚在玄极殿。”
“你以为重新建一座宫殿,称作玄极殿,就能改变你害死所有人的事实吗!”
遂钰退无可退,已至临水尽头。
他很害怕水,至今不敢靠近水源。
他看着萧韫忽然变得紧张的脸,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解开外裳,脱下统统抛给萧韫。
“还给你,这是你的东西。”
他举着南荣家徽,像宝贝般贴在心口。
“但这是我的,你拿不走。”
绵绵细雨倾撒的湖面,笼罩一层浓白的水雾,潮湿的味道爬上树梢,浸泡在水中的水草招展着森绿的“触手”,滑腻地爬满岸旁青石。
萧韫失声:“不要!!!”
噗通€€€€
遂钰当着萧韫的面,一头扎进水中,双手垂下,任由自己的身体缓缓沉入湖底。
“落水了!”
“公子落水了!”陶五陈心中咯噔一声,宫女们尖叫,他用拂尘狠狠敲了下宫女的背,“叫什么叫!”
“快救人啊!”陶五陈随手抓住几个会水的小太监,将人挨个往水里踢。
禁军也反应过来了,一群人像是炸鱼般,纷纷往湖里跳。
厅内乱作一团,案那边的人发觉不对,纷纷驾船赶来。
还未近岸,又听这些人叫道。
“陛下也跳下去了!快救陛下!”
……
湖水比遂钰想象的还要冰冷,让他飞速旋转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停滞起来。
很多人说,人死的时候,眼前会跑走马灯般的画面,那是生平有所遗憾的,或者是已经实现的梦。
而遂钰眼前漆黑,莫名的释然令他想要缓慢地享受这种窒息过程。
父亲母亲大抵会为他感到难过,大哥送自己回鹿广郡,只是可惜,这么多家人,遂钰却没能见他们一面。
南荣栩要他坚持,可他该怎么坚持。
好像他生下来便是错的。
这些年懂得自己心中所思的,居然是燕羽衣。
他将袖箭塞给他,自然也承担了被问责的风险。能瞬间做下决定的人,不愧是燕氏大军的统帅。
另外一个方向,黑影飞速向遂钰冲来,萧韫水性极好,几息之间,便远超那些先比他跳下水的禁军。
这里的水并不深,但要想自尽,三米的高度足以溺死。
他将即将沉入湖底的遂钰拦腰扛起,用力将人往水面推。
一心求死的人,根本不会想着什么挣扎,任由水涌入七窍,很快便会陷入混沌,悄无声息地绝于湖底,直至几日后,尸体再度因膨胀而浮上水面。
南荣遂钰只冒了个头,便被内侍们紧紧抓住,船也到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想将皇帝拉上来。
潮景帝却先将遂钰推上船,确定他完全着陆,才踉跄着上岸,脱力地跪在遂钰面前。
他使劲按压遂钰的胸膛,疯狂呼唤遂钰的名字,按压几次便为遂钰渡一次气。
“遂钰,南荣遂钰!”
“能听得到我说话吗!南荣遂钰!回答朕!”
“……”
百般抢救都得不到回应的萧韫,几乎疯了似地呼喊遂钰的名字。
感官不断放大,他竭力地想抓住遂钰还活着的细节,想从他暂停呼吸的鼻翼间,感受到气流。
瘦弱的身体中,体会到微弱的起伏。
“遂钰求求你,回答朕。”
“你不能就这么抛下朕,朕向你认错,向你道歉,只要你能睁开眼,看看朕!”
“南荣……”
“咳,咳咳咳!”
遂钰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呛进喉管的水,几乎让他险些将肺咳出来。他惨白着脸,毫不犹豫地扬手,给了萧韫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他无法想象自己真死在水底是何模样,遥远却模糊的记忆,被湖水浸泡后,再度浮进脑海。
不顾一切跳入水中拉住他手腕的萧鹤辞的脸,在浑浊的湖水中,逐渐与萧韫重合。
分开,再重合。
今夕何夕,似乎一切都没变过,但却早已悄然地覆天翻。
寒意刺骨,令他嘴唇被冻得僵硬,颤抖着,根本没办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遂钰双眼血红,见萧韫似乎没什么反应,扬手想再度落下,却被萧韫死死控制住肩胛。
男人的拇指用力至发白,像是铆钉般钉死在他的锁骨。
遂钰觉得自己快要被萧韫捏碎了。
褪去帝王这身外袍的萧韫,眼神可怖,比旷野中饿极的野兽还要凶残。
他毫不意外,萧韫会立刻将自己就地生吞活剥。
“这么想死吗?”
“南荣遂钰!你就这么想死吗!?”
“懦夫才会选择用性命威胁!”
皇帝道歉的话到喉头,说出来便变味了。
懦夫?遂钰气得发抖,气血上涌,“是,我就是懦夫,我只有这一条命。”
“皇帝陛下不是很清楚吗,我只有这一条命,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从出生起,遂钰便被萧韫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决定,瞬间剥夺作为人子的资格。
是,这是自古以来皇室为制衡人臣的帝王道,放进史书中,寥寥一笔带过的内容,没人在意这个质子的命运,史官只会称赞皇帝的未雨绸缪。
好像所有史书都会掩盖最血腥的部分,掀起那些富丽堂皇的华贵溢美之词,每个人在滚滚红尘中,皆如一€€黄土。
这让遂钰觉得窒息。
他和萧稚没有区别。
可萧稚似乎又比自己幸福。
“萧稚作为公主,履行皇室成员的责任,享荣华富贵,既代表放弃人身自由,此身为大宸奠基。”
遂钰抓住萧韫的袖角,睫毛卷着水珠,眉眼的水渍顺着骨骼的起伏,汇集成一股涓涓细流,像眼泪,从下巴尖滴落,融入湿透的衣摆。
他委屈地说:“可是我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啊。”
记忆里发馊的饭,粗糙褴褛不蔽体的粗麻衫。
三四岁的小孩子的皮肤最娇嫩,因此,遂钰的皮肤经常被粗麻磨破,嬷嬷便撕下自己的里衣,缝在贴身的衣领袖口处。
“我不敢称呼父母为父王母妃,因为害怕自己的身份太显眼。后来在你面前,我控制自己,避免将父王母妃称作父亲母亲。”
南荣遂钰的前半生,都像是踩着钢丝跳舞。
于皇室而言,父亲母亲已经是极其亲近的称谓,他得在萧韫面前表现地不在乎,才能让萧韫相信,他唯一的心愿只是回家,并非其他什么。
帝王心善猜忌,若让萧韫以为,自己要从南荣王府手中接过什么权力,或许真的只有身死,才能魂归故里。
不会有人喜欢同时品尝绝望与希望的味道。
将未来寄托在他人身上的后果,便是永夜与白昼不断交替,看不见前路,亦转身后退即时悬崖。
遂钰觉得萧韫可怜,自己也可怜,苍白道:“算了吧,萧韫。”
“我们不如算了吧。”
“……”
萧韫睁大眼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