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以职务之便,给予王府帮助,遂钰乐意在萧韫面前晃悠几次。
大都,皇宫。
人迹罕至的庭院,是后宫人人闻言色变的禁地。
荒草覆盖的小道曲径通幽,三道连锁的大门,尘封着悠远的前朝痕迹。
潮景帝推开最后一扇,眼前豁然开朗之处,建筑小桥流水江南风味。
同他样貌相近的男子略弯着腰,手勾宽大袖袍,见不速之客抵达,上挑的眼角微微耷拉,嘲笑道:“兄长怎么又来我这不毛之地啦。”
“今日可没有煮好的茶吃哦。”
皇帝一身龙袍,胸口腾龙张牙舞爪,怒目圆睁。
萧韫面容冷峻:“怎么,朕来不得?”
第61章
“天下都是兄长的,自然来得。”萧骋回身,轻声叮嘱候在廊下煮茶的小侍女,“小茶儿,快去煮一壶酸枣茶来,皇帝陛下又来我们这里讨觉睡了。”
被叫做小茶儿的侍女,朝着萧骋盈盈福身,这便是听到主子的话了。
萧韫缓步往里走,在萧骋面前站定,略带嫌弃地扫视了一眼地上的花:“先前便告诉过你,找个会说话的人在身边伺候,如今养大了,本事注意拿得定,不会种花便都丢给你,究竟谁是主子?”
“院里统共两个人,不是她做便是我做,女孩子提不动水桶,我赋闲在家,怎么就不能帮人家浇花。”
你管这叫家?
萧韫冷笑:“一个聋子,一个哑巴,朕该再给你一个瞎子来,三个人搭伴烧火,凑不出一副七窍玲珑。”
话说得刻薄,像根锥,快准狠地戳中萧骋。
“……”
萧骋背对着萧韫,没反应。
皇帝舔了下干涸的嘴唇,隐约觉得额角青筋怦怦直跳,伸出矜贵的手,正欲扯一扯萧骋脑后翘起的头发。
“兄长€€€€”
萧骋恰巧转身,萧韫手指恰巧停留在他鼻尖处,距离毫厘之间。
萧骋愣住了。
微卷的睫毛跟着眼皮颤了颤,很快,他看到了萧韫面庞中浮现的错愕,两个人原地出神。
半晌,不约而同地捧腹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骋笑得直不起腰,丢掉水壶,边笑边走向水井。
洗掉沾染在手背上的泥,萧骋已经听不到萧韫的声音了,他笑吟吟道:“兄长难得笑笑,到了我这里,也要绷着皇帝的仪态,未免也太谨慎了些。”
井旁立着简单自制竹架,萧骋用搭在架中的帕子擦了擦手,扬声道:“茶饵,将我们昨日吃剩的糕点端来。”
茶饵便是方才萧骋口中的小茶儿,萧骋外出捡回来的哑巴。
大名茶饵,萧骋起的。小名小茶儿,是茶饵自己要求萧骋这么叫的。
茶饵端着碗碟,顺着石头小路缓步走到廊下,踮脚碰了碰挂在灯笼旁的铃铛,算是给萧骋回应了。
萧骋虽与萧韫眉眼相似,神态却天壤之别。
潮景帝不怒自威,平时亦极少露出放松的神态,笑也极其少见。用皮笑肉不笑来形容,再好不过。
但萧骋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却比萧韫更易惹人恼火,惯常用顽劣不恭的语气,再配上一副狡黠的狐狸眼。任谁见了,都得略一思索,而后绕道走。
有些人开口说话,天生便是用来气人的。
萧骋说:“每次兄长与那质子吵架,便来我这找安慰,可我也发愁啊。”
“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谁会喜欢管皇帝兄长的家务事呢。”
“欺君之罪。”萧骋张开骨节分明的细长五指,放在眼前晃了晃,叹道:“我只是个聋子,兄长何必要对着一个聋子,讨论一个少年人心中是如何想的呢。”
“毕竟,兄长所言大半,我都听不到。”
“还得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说我听懂啦,兄长勿要担心,小孩子都这般闹人。”
“那个燕羽衣€€€€”
萧骋话锋一转:“给南荣遂钰递刀,西洲人还真是不把对手当外人呢。”
“你看见了。”萧韫走到萧骋身旁,挨着他坐下。
兄弟二人身量差不多高,萧骋将身后的毯子拿过来,摊开,递给萧韫一角。
萧韫没接,反而蹙眉问:“耳聋又严重了。”
“没有。”萧骋泰然自若,“兄长为我寻的药,我时刻都带着,只是些前日出宫去极寒之地转了圈,现下身子有些冷,还没缓过来。”
“放心,有小茶儿在,死不了。”萧骋捻起糕饼,“诺。”
萧韫没心情吃,略瞧了眼萧骋发青的手背:“公主送嫁,你认为选谁合适。”
“阿稚尊贵,必得由朝中最德高望重的人,或是皇室成员中,地位较高,与阿稚亲厚……据我所知,皇兄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萧骋这话说得干脆,笑容愈发浓烈,咬牙切齿道:“我不去。”
萧韫吹了吹茶水中的浮沫,淡道:“这么多年未涉朝事,朕纵着你江湖潇洒,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难不成叫太子去送嫁吗。”
萧骋:“皇兄既不喜太子,为何又要立?”
“朕喜不喜欢无所谓,朝臣喜欢,这太子便立的有用。”萧韫说:“送嫁之路必经萧季沉辖地,将太子送去那,贵妃怎么肯。”
相当于狼入虎口,若萧鹤辞在那出了什么事,萧季沉大可将一切过错嫁祸于西洲,或者直接与西洲演一出戏,做掉萧鹤辞。
“兄长当年铁马纵横,如今倒喜欢蜷在大都不出去,近几年,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凉麓山了吧。”
萧骋惬意地仰望天空,感叹道:“若当年坐上皇位的人是我,恐怕如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他毫不在意是否僭越,这话顺理成章,就像是原本就放在那,等着他轻轻拿起,轻轻落下。
萧氏皇族,多少代才出了与原配正妻,自少年直至白首的皇帝。
难得有皇帝最喜欢的,并非身边的贵妃,或是选秀入宫,如花似玉年轻貌美,正值妙龄的闺阁女。
萧骋出生在冬日,聪妙皇后险些难产,足足生了两天两夜。
帝后情谊深厚,守慎帝坐在皇后枕边,陪着皇后熬过艰辛的二十四个时辰。
聪妙皇后生得一副玲珑心,却因先天体质虚弱,前两胎接连滑落,唯有第三胎安稳保至生产。
皇后所出的孩子,即使并非长子,但仗着嫡出的身份,以及皇后在守慎帝心中的地位,朝臣一致认为,此子已将东宫之位收于囊中。
聪妙皇后虚弱地躺在守慎帝怀中,招来身旁侍女,轻声细语吩咐道:“将韫儿叫进来,见见弟弟。”
焦急等候在殿外的少年,听到殿内皇后的声音,甚至没等到侍女通传,匆匆推开门,快步穿过前厅。
不过他很快便稍缓脚步,让自己的动作尽量放慢些,隔着圆拱里门,他停下了。
皇后等了会,没看到自己的养子,明明方才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韫儿?”
“母妃。”萧韫恭敬道:“儿臣染着风雪,怕寒气伤着母妃,想再缓缓,待身子暖了,再来见母妃和弟弟。”
聪妙皇后无奈摇头,笑着说:“随你。”
萧韫大约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用汤婆子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捂暖,跺跺脚,简单收拾了下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他深吸口气,说:“母妃,儿臣好了。”
“你这孩子也真是,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萧韫才刚露了一张脸,聪妙皇后便笑骂道:“你这孩子,真是倔脾气,自己在外头站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回自个院里暖暖。嬷嬷没告诉你吗,妇人生孩子是力气活,慢得很。”
萧韫手里抓着为小弟弟提前准备好的虎头鞋,可父皇在场,他看到父皇便发杵,一时踟蹰着不敢上前,掌心里全是汗。
守慎帝不喜萧韫的母亲,连带着厌恶萧韫,萧韫生母死后,聪妙皇后心疼,便将孩子带到身边来养。
聪妙皇后觉察出萧韫的无措,便将守慎帝赶了出去,遣退宫中众人,独留萧韫在内殿。
皇后一招手,萧韫便脱掉鞋子,坐在床边的软垫中,双臂环抱膝盖,小心翼翼地看着离自己不远,正在小床中歇息的小婴儿。
“让母妃看看,你为弟弟准备了什么礼物。”
很早之前,聪妙皇后便从照顾萧韫的嬷嬷那得知,萧韫最近总是去绣坊,似乎是在准备着什么,每天去太学进学,一写字,露出来的右手手指,全是星星点点的血痂。
虎头鞋缝得不太好,萧韫几乎将头埋进臂弯里,脸红得滴血,小声说:“弟弟现在,还穿不了吧,我回去再练练,一定能做一双更好的。”
聪妙皇后笑着摸摸萧韫的脑袋:“这是韫儿第一次手工缝制的东西,母妃一定好好保存,小骋也会很喜欢。”
“小骋?”萧韫愣了愣。
聪妙皇后:“他的名字是萧骋,单名一个骋字。”
……
“萧骋,单名一个骋。”
萧韫叹道:“她为你取名,希望你能做个驰骋天下的人,倒是名副其实。”
萧骋知道皇兄似乎又陷入回忆了,说:“是兄长为我创造了自由山水的条件,都是兄长的功劳。”
“所以现在求你替朕走一趟,这么难吗?”萧韫毫不留情道。
萧骋无奈,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分明是非你不可,不去自己看着办的语气。
好在萧骋已经熟悉萧韫的脾气,并未纠缠太久,耳朵有些耳鸣,他低着头,捂住耳朵,略微缓了会,才说:“知道了,兄长若需要我走一趟,我便帮兄长办好这件事。”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萧骋沉声:“册封太子,那么大的事,宗族耆老哪个不能做礼官。非要一个小小御前行走,甚至还是质子的南荣遂钰替代。”
“若是真想抹掉他的姓名,让他销声匿迹,自此留在宫中,大可不必将他推上朝堂。”
“现下南荣世子进京,势必带走南荣遂钰。”
“再想要留人,怕是不能够吧。”
仔细看萧骋的小院,萧韫仍觉得他住得寒碜。当萧骋为让太子之位,甚至不惜与父皇顶撞,被关进冷宫数月,后而自请废掉皇子之位,自此愿流浪江湖,永不回京。
奈何未及守慎帝处置,宫变生,朝廷倾覆。
有传言皇后嫡子,那位颇受宠的萧骋皇子死在宫变之中,与聪妙皇后一同融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