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提,萧骋乃太子之位当仁不让之选,是如今的潮景帝杀掉了自己的弟弟,以此摘取皇位。
而如今这一切,都是萧骋自己愿意的。
他愿意留在小院,愿意做个人们口中,似乎已经化作鬼魂的传闻。
萧韫摘掉自登基,便再未取下的扳指,握紧萧骋的手,将扳指稳稳戴进萧骋的拇指中。
“小骋,该走出这道院门,回到朕身边了。”
萧骋垂着眼,来回翻转左手,观察着扳指的颜色,没说话,似乎是并未听到萧韫的声音。
良久,萧韫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萧骋才答道:“知道了。”
第62章
乘坐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南荣军驻扎营地,遂钰率先跳下马车,双脚才沾地,脚底明显的震颤令他恍了恍。
遂钰:“这是……”
“骑兵训练。”南荣栩道:“这只是负责南荣府守卫的骑兵,此行并未带骑行军。”
南荣府对鹿广郡的兵力设置严苛,守卫城池与在外的骑兵并不同属。
城防军学的是如何根据城池,以及周边地形,极大可能地发挥守卫效用。
在外,由南荣栩口中的骑行军负责,上阵冲锋陷阵,学的是一等一的,十足的一击毙命的战术。
营地临时搭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门,遂钰跟在南荣栩两步以内的位置。
他设想过南荣军军营的景象,本以为会弥漫着沙场征战的冷肃之气,没想到南荣栩靠近值守的军士时,军士神情放松,笑着行礼:“见世子爷安。”
南荣栩:“是不是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们走了一阵,南荣栩拉住遂钰,指了指左手边的帐篷:“这是你未来三日会住的地方。”
“大哥呢?”遂钰本不怕陌生环境,但不知为何,大哥在身旁,一时倒有些怯生。
南荣栩说:“跟你紧挨着的这帐。”
“军营看起来,像是寻常军队驻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遂钰开始回答南荣栩上一个问题,想了想,“气势宏伟?”
南荣栩忍俊不禁:“话本里,将领统统身长八尺,青面獠牙?一招便可撕裂对手?”
“大哥也听了撷星楼的说书?”遂钰问。
“闲来无事,有人认识的人邀请,便去听了半日,说得头头是道,大多杜撰,但听客喜欢。”南荣栩摇摇头,无奈道:“若我们南荣军真是这般,也不必打了败仗被父亲责罚。”
世人对军队,对常胜将军,总会下意识神化他们。
百姓给予太多没有意义的期待,竭尽全力地造神,亦可瞬间毫不留情地毁神。若南荣军并未获得与之匹配的荣光,随之降临的诋毁与谩骂,会毁了整个南荣王府。
遂钰问:“大哥面对神化南荣军的传闻,不会觉得害怕吗。”
“如果觉得害怕,便不会从军。”
南荣栩抚掌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始终忠于胸中信仰,守卫百姓与边境的安宁,若在意后世传闻。”
“遂钰,那个时候,我们都死了。”
“死人不会在意史书所著,即便被编排地恶贯满盈,却始终会有那么一批人,记得我们南荣府的荣光,不是吗?”
奢靡的大都困不住自由的灵魂,却可锁住开阔的胸襟。
遂钰虽事事明晰,却不懂得自我排解。
这种性格,很容易出事。
南荣栩耐心道:“等你见了真正上战场厮杀数年的南荣军,便会明白,后世传闻于我们而言,并不算什么。”
朝廷更迭,真正能记录在史案的又有几个。
掀帘进帐,南荣栩带遂钰来到书案前,双手放在他肩膀,将他按在座椅中。
“写几个字。”
什么?遂钰啊了声,没理解。
南荣栩重复:“写几个字让大哥看看。”
世子亲自研磨,将沾满墨汁的笔交给遂钰。
“我……”遂钰放在腿面的手蜷起,隐约猜到大哥的意思,却不敢立刻确认,他犹豫片刻,说:“我的字不好,怕大哥笑话。”
“是不好,还是不敢写。”南荣栩单刀直入。
遂钰:“大哥。”
他微微仰头,营帐顶棚的光柔软地落在地面,衬得南荣栩本就丰神俊朗的面容,更加轮廓分明,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我不能轻易在外写字。”
他坦诚道:“是陛下的命令。”
南荣栩也不强逼,放下笔淡道:“他教你写与他一模一样的字,难不成是好为人师成瘾,急不可耐找了个人练手?”
字体并非一日之功,更何况是一般无二。
潮景帝政务繁忙,能有多少时间用于闲暇,可他就是将这些时间挤出来了,教一个还未形成风格的孩子。
遂钰不知道南荣栩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是否在追溯自己与萧韫相识的过往,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该隐瞒。可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的岁月,又该怎么悉数交待。
南荣栩见遂钰不语,表情局促慌张,根本藏不住情绪,长叹道:“若父王回京,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南荣王远比南荣世子更难对付,遂钰连大哥都哄不过,还想瞒住历经千百风霜,洞察人心的南荣王?
“你喜欢他吗?”南荣栩又说。
遂钰立刻道:“不喜欢。”
“可我觉得,你的眼里似乎全是他。”南荣栩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也了解陷入爱河后,凝望对方的神情。
这是恋人之间最正常不过的神态,但放在遂钰身上,便显得格格不入。
遂钰没说话,动手用镇纸整理面前的宣纸,宣纸撒着金箔,是市面上最昂贵的那种形制。
提笔,略一思索,流畅地写下潮景帝的名字。
“他第一次教我写字,写的便是他的名字。”遂钰缓慢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自己真是害怕极了,皇帝的名讳岂能轻易落笔。
萧韫左手穿过他的肩胛,右手握住他的手,极为耐心地写了好几遍,将遂钰抱在腿上,问他:“名字只是一种称呼,没什么可忌讳。”
“至少在你这里是。”萧韫鼓励道:“念几遍就不害怕了,遂钰,跟着朕一起念。”
“他让我跟着他一起念他的名字。”遂钰说。
“那几日我经常做噩梦,梦里全是大逆不道,被他关入天牢受刑的场面。”
皇帝身份转变得太快,明明是温润如玉的先生,却一夜之间成了掌握他生死的帝王。
遂钰说:“起先我是很怕,但后来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对我有点兴趣。”
只要抓住那么丁点的兴趣,就能得到优渥的生活,或许还可以求他下旨,让自己回家。
“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反抗吗。”
遂钰轻轻笑起来:“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愿意怀着强烈的反抗离开他多一点。”
“虽然嘴上说着回家,可心中想着的,只有是否和他永不相见的念头。”
南荣栩大惊,连着说了好几声“遂钰你”,却始终止步这前三个字。
这是遂钰按捺在胸中的不忿,好像这些年的黄粱梦,只有他一个人在无人之境飘荡。
高高在上的皇帝,就在岸边看着自己溺水,狼狈地被湿润迷蒙双眼。
“大哥,他根本没有逼我爱上他。”
遂钰很清楚,太学时的依赖,是自己主动靠近。如果心智足够坚定,他大可以直接拒绝陌生人的好意。
这些年同萧韫生活,他逐渐发觉,萧韫是个不折不扣的帝王之材,天生就该做裁决者。
他并不博爱,甚至还有些冷酷,唯一那么丁点的温情,似乎都付出给了先皇后。
也是听陶五陈说的,潮景帝还是皇子时,曾在先皇后,聪妙皇后膝下生活。皇后贤德,善待皇帝膝下子女,对于萧韫,更是宠爱万分。
若闲来无事,便会亲自送萧韫去太学,下学也都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来接。
陶五陈说:“陛下高兴的时候不多,唯有在聪妙皇后身边,才能展露些许发自内心的笑。”
玄极殿存放名家字画的屋子里,墙上只悬挂着一副丹青,那是萧韫所作,画的便是聪妙皇后。
遂钰觉得自己就像个什么小玩意,在萧韫还珍稀或是新奇未过的时候,他被他捧为掌上珠。
若某一日萧韫忽然找到了更明亮的宝石,掌上珠便不再光彩夺目,随手抛弃只在一念之间。
遂钰说:“大哥,我虽未经历过多情事,至今只对萧韫一人特别,但看了那么多典籍,痴男怨女的道理我懂。”
现在能做的,只是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成为痴男怨女中的一份子,保留最后的颜面,坦然地接受未来所能预见的一切。
南荣栩:“若现在便将你送回鹿广郡,你可愿意。”
遂钰自然而然道:“我既早早看清自己的心,若没能做好足够的准备,即便被兄长强行送回鹿广郡,或许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再看看大都。”
萧韫多次强迫他,问他到底爱不爱。
可遂钰该怎么告诉他呢。
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又有谁会珍稀,更何况是天下万物唾手可得的帝王。
他只能让萧韫更恨自己一些,要么赐死,要么将他放回鹿广郡。
皇帝是权势滔天,初登基的手中无权,已是滚滚逝水。把控内阁,挟制六部,以禁军包围大都,手握各军阀致命的弱点,这都是写入史书的杰作。
没有人会拒绝一位具有强烈风姿的上位者的示好,他手中无边的权力,漫天挥耗的财富,覆盖以凌厉的手段,和极具才华的性格。
遂钰天生慕强,所以迷恋。
摆在他面前生死两条路,无论哪条都留有遗憾,挣扎许久,遂钰索性不再尝试找出生门。
南荣栩没想到遂钰竟心生看破红尘,心中又讶异又心疼:“遂钰,你还小,有很多时间再想想,人生这么长,过早下决断会耽误你的前途。”
遂钰:“趁我还在宫中有些话语,大哥若有什么想做的,尽可告诉我,我会全力帮大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