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69章

遂钰目瞪口呆,往常只有他被越青教训的份,那能见越青吃瘪。

他看看席飞鸿,又看看南荣栩。

南荣栩颇为无奈,介绍道:“这位是父亲的结拜兄弟,同父亲多年老友,你也跟着一起喊鸿叔便是。”

遂钰生得精致,被萧韫养得尊贵,举手投足染着皇帝那副矜贵劲,只是原地站在那,都给人极其寡淡的疏离感。

席飞鸿本想再多说些什么,真正看清遂钰长相后,倒是突然哽住了。

直至遂钰慎重行礼:“鸿叔好,我是南荣遂钰。”

席飞鸿连忙扶起遂钰,拍拍他的手:“好,好好好,真好。”

“你爹本来同我们一道抵达大都,临时被那监军的事绊住了。若是他今日在这,见你如此出类拔萃,定十分欣慰。”

遂钰浅笑不语,南荣栩从旁瞧着,这分明是席飞鸿太热情,以至遂钰根本没反应过来。

“鸿叔来多久了。”南荣栩笑道:“竟不传信告诉我,我好在府中摆好酒水,给您接风洗尘。”

席飞鸿:“原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带着人也不好进大都。”

南荣栩的笑意消散了一半,道:“不是说全部处理好,才把他们押至京城吗。”

“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待寻个僻静之处,再行商议后事。”席飞鸿讳莫如深,比了个嘘的手势。

遂钰被大哥挡着,逐渐缓过神来,提议道:“鸿叔既来了大都,便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府上仍有多间厢房,待会叫管家收拾出来,鸿叔晚上便随我与大哥回府歇息吧。”

“来往奔袭,舟车劳顿,养足精神再议,岂不耳清目明?”

未待席飞鸿答应,遂钰又安排道:“越青,安排快马,我今日要入宫。”

越青犹豫:“公子,就算赶回宫,宫门落锁,我们恐怕进不€€€€”

“无妨,去准备。”

遂钰沉吟片刻,又说:“后日我要设宴招待潘谓昙,拟一封拜帖送去潘府。”

第64章

越青还想说什么,但当着席飞鸿的面不好多言,又有南荣栩从旁若有所思,一时犹豫,被遂钰催促道:“去晚了宫门就落锁了。”

席飞鸿的到来,打乱了遂钰的计划,但他向来在萧韫这没什么信誉。一时反悔,想要回宫,无论如何都要见皇帝一面。

快马加鞭,果真宫门落锁前抵达€€€€

不过是隔日的宫门落锁。

遂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一路忍耐颠簸,也只缩短了两三个时辰。

禁军换班,常青云挡在遂钰面前,道:“遂钰公子,若有要事,也请明日再报。”

“怎么,不过几日,常将军便翻脸不认人了吗。”遂钰不怒反笑,挑眉说:“本官身居巡防营要旨,向陛下汇报军情,难不成将军也要阻拦?这悟了军机算谁的?”

常青云:“公子可有令牌。”

“卸了。”遂钰从善如流。

“我说,我要进这道大门,你们这群禁军加起来,都拦不住我一个。”

遂钰用细长的食指抵住常青云的剑柄,声音不大,但十步以内的禁军都能听得真切。

常青云面无表情,忠于陛下的战士,永远不畏惧他人挑衅。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半炷香后,禁军统领在玄极殿外求见陛下。

常青云气喘吁吁,明显是跑来的:“臣常青云,有要事求见陛下!”

首领内监推开殿门,手中抱着氅衣,快步来到常青云面前,问道:“这么晚了,常将军再有要事汇报,也得等明日陛下晨起再来,陛下已经睡下了。”

“还请公公通报一声,这事……实在是不好办。”常青云犹豫道:“遂钰公子坐在宫墙上不肯下来,说是不见陛下,便从€€望楼跳下去。”

话音刚落,陶五陈脸色陡变,连忙追问:“将军是如何回答的。”

常青云自然一动不动,唯恐遂钰真跳下去。

这位公子,连圣上都打得,还有什么不敢。

常青云见识过遂钰的本事,若闹起来,连玄极殿都敢点,想来陛下收了南荣遂钰的令牌,也不过是两人又闹了什么矛盾。

皇帝纵容,苦的是他们这些办差的人。

陶五陈吓得脸发白,连忙扶起常青云:“常将军糊涂啊,陛下何时真恼过公子。”

“可那令牌。”

陶五陈:“从前公子不也没用令牌进宫?”

那令牌放在遂钰身上就是摆设,从前没用过,今后更无需阻拦。

一群禁军站在墙根仰望,还有两三个扎在墙头,若是遂钰没坐稳,他们就能立即抓住他,要是真掉下去了,下头还有一堆人肉软垫,保证这位小公子毫发无伤。

越青站得远远的,骑马骑累了,随便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既能看到自家公子演戏,又能随时帮他€€望宫墙那边的情况。

“唉。”越青从马背卸下水囊,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匆匆。

紧跟着,陶五陈颇受惊吓地捂着心口,连说几声“我的老天爷”,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登上城墙,“小祖宗,我的小祖宗,快下来,这危险。”

遂钰故意晃晃双腿,脚底空荡荡的,身体被风托着,略刮得狠了,甚至有令人莫名痛快的推背感。

身体微微前倾,斜侧方传来惊呼,陶五陈被吓得不轻,一张脸被风吹得抖了抖,一阵青一阵白,倒像是坐在墙头的是他自己。

为防止细作窥探皇宫,皇宫外近千米,被禁止搭建楼阁,留有一片宽敞的广场。

只有节日,广场中的灯才会被点亮,平时只有行道点那么几盏昏暗的灯,从高往下,亮度约等于无。

但极远之外,那是一片闹事,光晕浅浅笼罩着整片天空,也不知那些人用了多少手段,才将黑夜化作白天。

潮景帝治理国家的水平,为百姓称赞,或许后世也会记得他的功绩。但作为朝臣,萧韫于臣子的震慑,始于杀戮,终于死亡。所有人胆战心惊地活着,生怕哪天铡刀落在自己头顶。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平时结伴而行的三五好友,纷纷作岸上宾,怀着狡兔死走狗烹的凉薄心态,将生者送走。

听南荣栩聊南荣府的处境,当时遂钰还没觉得艰难,直至他策马返回大都,看着城外聚集的难民,才忽然反应过来。

南荣王府并非不可替代,军权更迭也是常理之中,父亲并不会因南荣府的式微而感到遗憾。

日出东方,于日暮西垂。

世家不过如此。

有无与伦比,光芒万丈的巅峰,必定有从顶点跌落的衰败。

父亲做好了准备,但他不能拉着整个南荣氏陪葬。

萧韫惯用株连九族的手段,遂钰见过,也参与过。大理寺诏狱,押解官员的车便没停过。午夜回荡在牢房哭喊的,哪个不是曾经权倾一方,享无尽奢靡。

负责押送官员五次,三次出了意外。

这些人受不了骤然变故的刺激,撞死的,吊死的,甚至咬舌自尽的,屡见不鲜。

咬舌自尽并不是个明智的自杀方式,因为根本死不了。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咬舌自尽视为忠烈,以为只要咬舌,下了地狱便可少受些罪。

舌头咬断了,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得满地都是。那点出血量,呛死都难,哪里还能直接送命。倒叫狱卒成日拖着水桶打扫,累得直不起腰。

遂钰笑道:“陶总管,我在跟常将军打赌呢。”

他指了指自己,又将手指挪至宫门:“他说我没有令牌不能进宫,我反驳他,我能请陶总管亲自接我去玄极殿。”

语气天真烂漫,可陶五陈后背的汗没停过。

这位公子性子易走极端,稍有不如愿便发火。皇帝能纵着,哄着,惩罚着,恩威并济。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在主子发话前擅自决断,更何况现在玄极殿里的那位,还正……

思及此,陶五陈连忙哄道:“小公子,陛下此刻就在寝宫等您呢。常将军是个武人,自然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哎呦喂,我的祖宗,别动!别动!”

遂钰支起右脚,饶有兴趣道:“风太大,我没听见。”

陶五陈推了常青云一把,低声道:“将军,这位爷要正从你我二人面前掉下去,八百条命都不够陛下杀,世子还在大都,快些道个歉,好好把他送进玄极殿。”

剩下的,便是潮景帝的事。

两人好话说尽,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遂钰才不情不愿地从城墙上下去。

倒也奇怪,折腾了这么一会,也不见萧韫再派人来问。

遂钰心中疑惑,但想着他们才吵过架,大约萧韫面子过不去。

这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要为自家办事,面子是什么,遂钰才不知那玩意值几个银子。

怀着为王府抛头颅洒热血的心情,遂钰打开玄极殿的大门。

殿内静悄悄的,遂钰边往里走,边猜测萧韫现在在哪。

按照他的作息,此刻若没有御书房议事,便得披着薄毯,靠在床头阅读名家词句,点一炉清心安眠的香薰,准备歇息了。

当遂钰来到寝殿,迎面扑鼻而来的酒香,熏得他险些没栽跟头。

正欲抬脚,不知从哪个角落,骨碌碌滚过来白瓷瓶。

遂钰认得,是酿酒局专用的酒瓶,其中美酒,专供皇帝享用。

当即,遂钰决定长驱直入。

男人倚坐于床边脚凳,左臂搭在床缘,右手的酒瓶,抵着腿骨。

他见来人没向自己行礼,略倾身,手推着酒瓶,缓慢挪至膝盖,不悦道:“见了天子竟未行礼,该死。”

“是吗。”遂钰走到萧韫身边,夺走酒瓶,晃荡了下,里头已经没有多少酒了。

而萧韫周身,以他为圆心,东倒西歪地攒了不少酒瓶,没人来收拾过,看着凌乱荒唐。

若在平时,遂钰便顺道将这口酒喝了,但他最近用药,实在不宜饮酒。

往常折腾自己,那是做样子给萧韫看。如今无需装可怜,便对自己好些,叫家中不再为自己的身体操心。

遂钰淡道:“酩酊大醉,难得陛下有兴致,不如臣叫御膳房准备些小菜,让陛下一次喝个够。”

喝了酒的萧韫,说话比平时慢半拍,眼睛却亮亮的。他迷惑地盯着遂钰看了会,咬着并不清晰的口齿,说:“没良心的小东西,还知道回来。”

遂钰乐了,谁没良心,没良心的早跑了。

即便是被醉意萦绕,萧韫眉宇间的凛冽也仍未散去半分,似乎这个人原本便是用什么玄铁做的,刀枪不入,坚硬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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