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对他是威胁,但眼前的景€€王并不足以令他感到恐惧,一个方才启用的亲王,即使有意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那些想要拥戴他的世家,也得观望好一阵子,瞧清楚局势,才敢大胆站队。
又或者说,若他真想做皇帝,第一个拉拢的,便得是割据一方的南荣王府。
遂钰没心情与他进行毫无意义的斗嘴,他与萧骋不是同路人,只是互相观望一眼,便可了然于胸,双方无话可讲。
从库房中出来,遂钰去了趟潘谓昙送给他的铺子。
掌柜将这几月的账本悉数奉上,遂钰略翻看了几眼。账目清晰,每一笔来路可循,潘谓昙倒是个实心眼,送铺子不说,连看店的掌柜也给的都是好手。
他见了账本便头晕,其中数目更是看都不想看一眼,随手抽调几本带回,府中有善于看账的师爷,叫他们再详核一番即可。
离开撷星楼前,遂钰同潘谓昙讨论过军资供应,潘谓昙当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若有所思地算了会。
潘谓昙:“只能给南荣军供应五成。”
“五成?”遂钰问:“我家给你商路,只卖五成?”
“祖宗,世代经商的家族,即使不走朝廷的路子,在户部那也是有备份的。更何况是我家这种,老子当官,儿子经商,万一叛国将粮食倒卖给敌军,论的便是谋逆的罪名。”
遂钰倒还真没研究过,南荣府虽早先为商,历经几代,早已成将门之后,哪还了解如今的经商筹谋。
周转五成军粮供应,已是潘谓昙计算下的极限,包括潘家在西洲的所有铺子,以及并非挂着潘府名头,近年来收购的大小商户。
剩余所需军粮,还得跟朝廷开口要。
……
遂钰在通向自家,与大内的路口停留,犹豫半晌,选择回宫。
玄极殿药香四溢,似乎是烧过什么,空气中艾叶味道甚浓,其中又好像掺着略带苦涩的草药。
殿内没人,遂钰捏着鼻子正欲呼喊,暖阁传来萧韫与陶五陈的声音。
陶五陈:“陛下,您这腿疾只在阴雨天发作,可也没像现在这般,疼痛且难以行走。”
萧韫似乎是被烟呛到了,轻咳几声,问道:“给遂钰准备的乌鸡汤做好了吗,将浮油撇去,再烹些菜心进去。朕见他胃口不好,大抵是被朕气的。”
“陛下悉心照料小公子,可也得看顾自个的身子啊。”陶五陈担忧道:“小公子肯回宫,证明是心念陛下的,何不把这腿疾告诉小公子,也能€€€€”
“告诉我什么啊。”
遂钰装作不知情,大声道。
他背着手掀起门帘,探头环顾暖阁,而后跨过门槛,欢快道:“背后议论本公子,陶公公胆量渐长呀。”
陶五陈手里拿着小木棒般的东西,见遂钰突然出现,下意识将东西往身后藏。
暗火比明火更烫,首领内监一时没拿稳,险些将东西掉进火盆。
遂钰眼疾手快,先陶五陈一步接住,歪头笑道:“公公小心。”
陶五陈满头大汗,“谢公子,谢公子。”
“这是什么。”遂钰举起“小木棒”,好奇地询问萧韫。
话脱口而出的同时,眼睛也同时锁定萧韫的脸。
潮景帝脸色苍白,不,甚至可以用惨白来形容。只着里衣,胸口松松垮垮的,能看到明显的针眼。
通常是遂钰憔悴潦倒,不曾想有朝一日,竟能亲眼所见萧韫毫无防备的模样。
没有杀伤力,更遑论攻击,褪去一身龙袍的他,像触手可及的普通人。
遂钰下意识向萧韫伸手。
“怎么了。”萧韫问。
“……”
“嗯?”
大脑瞬间的空白,再度反应过来,遂钰的掌心已经贴着萧韫的膝盖,问:“疼吗。”
萧韫面露诧异,但语气平稳,丝毫不像是受病痛折磨的人。
他说:“不疼。”
遂钰:“太医怎么说。”
萧稚对他描述过萧韫发病的情形,可遂钰根本没见过,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潮景帝将杀伐果决留给朝臣,将爱民如子留给百姓,把无限的掌控送给遂钰。
南荣遂钰就像是他笼中的鸟,他不想他飞翔,却又贪恋他的翅膀,只能将羽翼剪短,让他失去腾空的能力,只能在他掌心中扑腾。
可现在的萧韫,遂钰竟心生它念,仿佛自己也能将萧韫玩弄股掌。
萧韫示意陶五陈,首领内监立即会意,轻巧带走遂钰手中的熏药,并贴心地关好门。
萧韫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遂钰:“阿稚说你有腿疾。”
“为什么不告诉我。”
皇帝瞒得这样好,遂钰在他身边待了数年,竟无法察觉。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萧韫枕边人,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是整日停留于萧韫枕榻。
可这么长时间,被瞒得严严实实,不知说是萧韫的本事,还是他的迟钝。
抑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萧韫。
是,没错,他不在乎萧韫,遂钰告诉自己。
找到足以自洽的理由,遂钰顺理成章地表演起来,他用无比忧伤的神色,对萧韫说:“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我的把柄?”萧韫不吃遂钰这套,对他的拙劣演技嗤之以鼻。
遂钰哑口无言,双手握拳,作势攻击萧韫膝盖。
萧韫松口:“敌军所伤。”
一箭几乎险些断送萧韫性命。
战场忌讳双腿受损,手断了可以奔跑,而下肢被兵刃伤害,若无人保护,甚至可以直接宣判死亡。
遂钰从萧韫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在乎的意味,来不及说什么,萧韫道:“收复失城时,朕救了个个头不及腰的小孩。”
潮景帝征战数年,却不怎么提及过往,遂钰也不多问,想来也是他不愿开口。
“我认识吗?”遂钰问。
萧韫斟了杯茶,完全喝光后,才弯眸摸了摸遂钰的脸,吐出几个字:“被我杀了。”
遂钰:“……”
是怎样狼心狗肺的人,才能用最轻巧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笑容,告诉别人,我将那人杀了!
虽知萧韫并非善人,但遂钰仍旧深深被震撼了一把。
他制止道:“行了,打住。”
萧韫:“有些部族,会用小孩做武器。他们会从孩童懂事起,便将他们圈养起来,进行大量洗脑。告诉他们,他们是部落的杀器,只要伪装得够好,利用自己的弱小,接近那些将领,将其击杀后,即可成为部族的最强勇士。”
“有时甚至无需培养,抓住幼童身边最亲近之人,加以威胁,幼童便会藏起手中的刀,装作受害者接近等级高的军士,士兵心软,忍不住心疼饱受战乱的孩子,只要距离够近,必死无疑。”
“所以,你被骗过。”遂钰立即猜到了萧韫话中的用意。
萧韫没否认,揽住遂钰的腰,将他往身旁带了带,五指穿过他的发梢,说:“朕只是想告诉你,若日后你也见了,要记得狠下心,若不杀他,死的便是自己。”
遂钰冷哼:“舍得对别人心软,没舍得对我?”
萧韫:“朕哪没心软。”
他牵着遂钰的手,拇指抵着遂钰的脉搏,引他到他的胸膛。遂钰略一用力,便被萧韫以更大的手劲压制。
潮景帝道:“朕被你天天用匕首捅来捅去,还得叫陶五陈一块瞒着宫里人,太医院院首带着药箱来玄极殿换药,堂堂名医,整天做贼似的,明白一国之君受伤,对朝廷的影响有多严重吗!”
“现在不活得好好的。”遂钰埋头掰萧韫的手指,声音很低,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也没有天天捅。”
前几次不都捅的是自己吗!
遂钰哪能想这么多,即便想到了,他也只会微笑着对萧韫说,关我屁事。
萧韫惯会卖惨,从他嘴中说出来的话,信一半,存一半,大多当耳旁风。
皇帝一时半刻走不动道,遂钰陪着坐了会,从书房那边取笔墨纸砚过来,皇帝随口问:“想来你应是在世子面前露馅了。”
“陛下要臣习字,没想过有这一天吗。”
皇帝笔迹不可模仿,若被发现,是砍头抄家的大罪。
南荣栩的反应,比萧韫想象中还要镇静,南荣王府自进京后,便展露了对嫡幼子的重视,竟也能忍住不杀到玄极殿。
遂钰捻着笔,迟迟未落,道:“从前我惧怕大哥知晓我们的关系,现在看来,是我多虑罢了。”
他害怕被大哥发觉,无非是觉得这段经历,会被血亲厌弃。
好在兄长待他如初,令他提心吊胆的心情逐渐平复。
遂钰说:“大哥觉得是你逼我,我答他,确实是走投无路。”
可后来南荣栩并未再将此事提起,遂钰不放心,试探了好几次才放下心来。
褚云胥找到遂钰,对他说:你大哥不好出面同你讲这些,你要记得,我们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只要你能健康长大,对我们来说,便是最高兴的事。
至于父王,届时遂钰已返回鹿广郡,他与萧韫此生不见,这段往事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是存放在库房深处的木匣,积满厚厚的尘土,直至腐朽。
话说回来,遂钰对审理成十一案,心中有疑虑。
可景€€王实在是个不好相与的对手,对比之下,萧韫倒显得格外耐心顺眼起来。
他问:“景€€王做主审,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将军府与侯府此时便想速战速决,待景€€王从西洲归来,这事得何时结束?”
即便是人命案子,只要拖得久,终究归为尘土,不再被人注目。
皇帝的态度并不像完全不管,可将景€€王拖下水,着实匪夷所思。
萧韫闷声笑起来,勾起遂钰下巴:“届时你都回鹿广郡了,怎还要操心此等鸡飞狗跳之事。”
遂钰:“毕竟是两条人命。”
萧韫:“没看出来,遂钰公子竟是个悲天悯人的性子。”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朕。遂钰,你这小脑袋瓜里转悠的想法,朕还不清楚吗。”萧韫收敛笑意。
如今鹿广郡军粮吃紧,遂钰甚至找到潘家周转。现下有这样好的机会,何不借调查各军营督军官一事,以及将军府那庶子的死做文章,趁机打压将军府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