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过贫瘠的土地,登过料峭的雪山,淌过暗流涌动的湍河。
遂钰始终未忘,自己是为了南荣王府留在大都做质子。而鹿广郡与朝廷的纷争,则源于深受百姓爱戴的人望,以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十几万将士,将士们的背后,站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
徐仲辛继位,真能比萧韫做得更好吗。
只是武将而已,学过多少治国方略。
在水上那个只以武力论英雄的海湾,根本用不着所谓的礼制道德。
若大宸今日覆灭,难不成真等着徐仲辛用暴力压制一切,民不聊生,呜呼哀哉吗。
那么南荣王府便真成了千古罪人。
得失之间,百姓的安危,远比南荣遂钰更重要。
若为天下,有何不可抛。
与皇帝的感情,终究只是私人,史书上不可言说的一笔,这并不是遂钰选择回京的关键。
从他支开葛桐,独自策马回京,直至爬上€€望台。心中盛满,眼中装载的,唯有“朝局安定”四字。
遂钰脱掉碍事的氅衣,双手撑着€€望台边缘,努力地向广场望去。
南荣军旗于人海之中招展,南荣王仅凭独身杀出一条血路,隔着数米高的宫门,世子南荣栩挥舞长枪,单骑将数名叛军挑下马。
南荣氏心照不宣地选择维护萧氏皇族,遂钰想,萧韫大抵真的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高大,是个……
万千百姓爱戴的明君。
只是这份英明并不属于自己,而他却心甘情愿成为这份博弈的牺牲品。
玄极殿里的南荣遂钰,可以任性,可以肆意享受或发泄。
离开皇宫,正如南荣栩所言,南荣家的儿郎,总是要死在战场上,化作骨灰后撒进星也河,随波远去,此身不再留于世间。
风刮得遂钰双颊生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无法言说那份源于本心的空洞,随之而来的,还有过分激动的欣喜。
遂钰下意识喊了声萧韫。
“……”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殿外搏命厮杀的刀光剑影。
“萧韫。”
“恭喜你。”
“你又赢了。”
遂钰腿一软,直挺挺跪坐在旗杆旁,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眼一黑,径直晕了过去。
各州支援大都,在南荣栩即将杀进皇宫前,竟有人失去理智,中途折返故意给南荣军使绊子。
众人皆知,只要谁率先进宫救驾,这功劳便是谁的。
谁还管你南荣军是否势大,若能抢到头功,必得皇帝重任,来年得到的军饷便能翻一番,不愁吃穿。
“遂钰呢!”
南荣栩先前在宫门口,杀了几个不知何州的小旗,手中抓着那几人的名牌,冲南荣王喊道:“父王!遂钰在哪!”
南荣明徽向玄极殿方向一指,杀红了眼,哪能顾得上遂钰,遂钰不好端端在殿门口蹲着。
南荣栩顺着父王指向望去,禁军团团围住的玄极殿,哪有遂钰的身影,甚至没瞧见皇帝!
南荣栩急了,连忙抓住即将深入敌军的窦岫,将人扯至身旁,扯着嗓子吼道:“快去找遂钰!”
说着,甚至没忍住狠狠推了把窦岫,窦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叛军从右侧偷袭,他单手握拳狠狠给了对方一记重捶。
窦岫喊道:“天字营三号!统统跟我走!”
南荣军右翼立即分出一支四十人队,队型呈箭形疾行,快速向窦岫靠拢。
……
一个时辰后,在南荣军的帮助下,禁军统领常青云顺利重新接管大内。
“遂钰呢。”南荣明徽终于想起小儿子,甩了甩掌心中的血,接过南荣栩递来的帕子。
南荣栩沉声:“窦岫。”
窦岫恭敬道:“回王爷,属下现在玄极殿殿内密道口,找到了昏厥的陛下。密道内连通着€€望台,公子晕在了€€望台内。”
“€€望台?”南荣明徽纳闷:“去€€望台做什么。”
只是杀了个徐仲辛,便吓得腿脚发软,蜷在氅衣中再起不能,怎还有力气从密道爬去那么高的€€望台,站得高望得远,岂不见更多血腥?
南荣明徽既觉好笑,又笑不出来。
几个孩子里,只有遂钰未在他膝下养过,按理说,今日能够这般胆魄,已是十分了不起。
但救驾是遂钰真心所愿吗,南荣明徽不敢想。
皇帝摄入过量软筋散,太医们齐刷刷扎在玄极殿内会诊。争斗中身亡的大臣,由其子女领走遗体。另外受了皮外伤的,也一并请太医院包扎好,观察些时间自行离去。
此次救驾的功臣,不省人事的遂钰,则被南荣王亲自抱回府。
当夜,遂钰高烧不退,浑身上下又红又烫,像浸泡在滚水中的虾。
军医寻来冰块,用帕子裹住,塞进遂钰掌心中降温。
南荣明徽守在床前,一遍遍擦拭遂钰身体,千年山参切成片泡好的水,每隔半个时辰,便扶起遂钰,给他喂几勺吊着精神。
府中多日未打扫,下人们只匆忙收拾出了南荣栩住的院子,南荣栩仍有军备整饬,看着双眸紧闭的遂钰,又想到上次皇帝来时,遂钰半梦半醒最是脆弱,说了不少胡话。
窦岫:“世子是担心……”
“万一他将父王误认陛下。”南荣栩心有余悸,环顾四周,席飞鸿还在外头,等着同他一道去城外大营。
南荣栩:“叫越青守在房里,无论如何也得将父王支出去,免得露馅。”
正如南荣栩刚到大都,遂钰左闪右避,不肯大哥带来的军医为自己诊脉。
南荣栩吓得不轻,好在贴身侍候的军医并未全随褚云胥回鹿广郡,他随便找了个差事,将父王随行的军医支了出去,省的遂钰还有别的什么不可言说,被军医查出来。
他尊重遂钰的选择,若遂钰真想开口,定是他自己觉得合适的机会。
好在遂钰还算听话,只在被喂水喝时睁眼,乖乖喝下汤药,一声不吭,也不反抗,像只收起利爪的猫。
南荣明徽在床边放了把椅子,偶尔闭眼轻寐,听着幼子的呼吸声,越想越觉得亏欠,却不知从何偿还。
南荣王重重叹气,挥手对满屋的下人们道:“都回去歇着吧,这有本王。”
越青绞干手帕,将遂钰发间的铃铛拆了下来。杀徐仲辛的发簪丢在铜盆中,这是四公子的东西,没人敢碰。
忙乱了几个时辰,越青也终于分神,将遂钰手中,发间的挂饰拆下来,逐个擦洗。
南荣明徽看着越青,忽然说:“丫头,王府将你送到大都……本王记得,那年你刚获军功,升了衔对吧。”
“是。”越青点点头,骄傲道:“是王爷您亲手为属下颁发的嘉奖令。”
“窦岫葛桐他们,都是副将之职,你想不想在军中站得更高些。”
越青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说:“王爷是想日后带公子上前线吗?”
“遂钰如今能回王府,只做个闲散公子,凭现在这身本事,倒也足够他作威作福,吃喝享乐一世。”
但遂钰杀了一军主帅,大都沦陷危难救驾,势必引起诸多势力注视。
不能藏着,便得立即羽翼丰满。
“老二在涂涂关历练,那是个好地方,前线作战,即便战败也仍有后方支援。”
越青低头沉默,后又抬眼望着遂钰睡颜:“公子自幼体弱,虽并非先天不足,但仍与世子他们不同。”
“陛下教过公子的那些东西,只有朝堂上用得了,若真去了鹿广郡……王爷,公子早已是大都人,生活习惯,一应用品,皆难同鹿广郡的气候妥协。”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遂钰的手,遂钰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掌心因捏过冰而微凉,腕处的脉搏跳动微弱。
“属下做梦都想重新回到战场,为爹娘报仇,但公子待我极好,他去哪,我也想跟着他去哪。”
“可看着窦岫他们校场操练……”越青顿了顿,忽地笑了下,随后坚定道:“王爷,我想去。”
“我想成为单独率领队伍的将领,并非只在公子身边做侍女。”
南荣明徽失笑:“那遂钰怎么办?”
越青咬牙,心一横道:“公子习武还得些时日,我们军中一向以实力论英雄,若真待公子升任主将,身旁一应侍卫同提军衔,倒不如属下先进营。”
“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南荣明徽道:“既如此,便准备准备,先在本王身边当差,重新将军中事务捡回来,先你家公子一步,去涂涂关吧。”
越青立即行军礼,欣喜道:“谢王爷。”
遂钰在梦中,被自家父王撬了墙角。
并非病重或受伤,四公子只是单纯被吓着而已。翌日午后,遂钰便能下地在院中略走走了。
他坐在廊下吃林檎,是父王从野地里带来的,口感不怎么好,味道倒不错。汤药苦涩,食几个压得住草药味。
“什么?!”他吐掉果核,难以置信道:“越青要去二哥那?!”
“怎么,不愿意?看看你这个身子骨,能进营里做主将吗。”南荣王指指点点。
“越青的功夫出类拔萃,在你身边这些年,也该回营里建功立业,还真叫人家姑娘一辈子做侍卫?”南荣王不客气道。
倒也并非遂钰不愿,只是越青若走了,他便没了能诉说心思的人。葛桐那般的武夫,说一不二,根本同他没话讲。
南荣明徽觉得遂钰气色差,精神到好得不得了,比之前在京中行事还要明朗不少。
“皇帝命你在鹿广郡等景€€王,你倒好,带着玉玺深入敌营,不怕徐仲辛真得了玉玺称帝?”
遂钰无辜道:“可陛下也没说,禁止孩儿回宫。”
“只是我不明白,父王,您也是自愿留在宫中做诱饵的吗。”
按照萧韫信中的逻辑,应当是只有他被囚禁,南荣王在外救驾。
南荣王沉声:“禁军中有叛徒泄露布防,徐仲辛提前行动,所有计划不得不改变。”
也就是说,萧韫是被徐仲辛摆了一道,直接越过前头的多半算计,直接抵达最坏的结局。
倘若遂钰真按照萧韫信中所写,带着玉玺回到鹿广郡,说不定还会连带害了父王。
南荣栩奉命城外接应,自然以为南荣明徽与潮景帝一道,是为了引诱徐仲辛上钩,也因此不敢贸然攻城。
遂钰蜷起手指,轻声说:“大都不是个好地方。”
“昨日去€€望台是想看到什么吗。”南荣明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