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鹤辞七岁太学,萧韫微服抽查皇子们功课时,便已明白这点。
善于讨巧的人,无论在哪,都怀着走捷径的心思。
治理朝局,非一日之功,得用滴水穿石的性子去磨。
以武力降服将军,以耐心耗干谋臣算计,左右制衡之道,萧鹤辞只学了个皮毛,便误以为掌握了通天本事。
遂钰瞳孔微缩,霍然起身快步来到萧韫面前,张口道:“原来你真是昏君。”
萧韫:“……”
这该怎么回呢。
皇帝摊开手,对遂钰说:“放上来。”
遂钰抿唇,下意识抬起胳膊,又突然觉得这像是在训狗,手臂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悬空,好在萧韫现在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景€€王是聋子,你是瞎子,真是天生的兄弟。”
萧韫不以为然,解释道:“景€€王时后天落下的病根,朕是被徐仲辛下药,不算天生。”
遂钰嘶声,怎么人病了,脸皮也跟着厚了起来。
他捏了捏萧韫的指尖,还是冰凉。
萧韫顺着他的手指,用整个掌心包裹住遂钰的手,顺势将遂钰牵进怀中。
胸膛与后背结结实实地贴紧,萧韫将下巴放在遂钰肩头,用极其缓慢冷静的声音,道。
“为君者,杀伐果决固然重要,更需保持悲悯。”
“除了御史台,以及那些世家,你觉得朝中有多少人是为大宸而为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功名利禄才是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所往。
这些人,用得好是股肱,用不好便为奸。
徐仲辛造反来得又急又快,这些人并未受什么实质性伤害,无非是换了皇帝继续当差。
御史台有骨气,也仅仅只是他们胸中饱含风骨。
造反并未损害大多数官员的利益,杀鸡儆猴未必有效果。
倒不如恩威并施,杀了徐府壮年男丁以作惊醒,却又留下妇孺彰显天家风范。
至于那些从旁协助徐府的各州将领,斩立决,头颅挂在城门以作警示。
参与叛乱的州府,官员统统入京接受查办,革职流放秋后算账。
“既然他们并不一定忠心,难道不该选拔有志之士,替换掉这些人吗。”遂钰说。
萧韫:“有能力的不一定会统管,懂得统管的,学识不如他们博览,其中利弊大有钻营之处。”
在遂钰的记忆里,萧韫极少对他说这样的话,明明懂得放人一马的人,却将他困在皇宫。
他低头笑笑:“陛下对其他人倒挺仁慈。”
他们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藕断还连着丝,更何况是这么多年积攒的怨恨,眼泪,连带着偶尔的欢愉一道袭来。
萧韫说:“南荣王与朕,不希望你走上歧途,遂钰,若想做顶天立地的将军,便不能再怀着御前行走的筹谋算计。”
“父王与大哥说过,治军需严谨,却得对身旁的将士时刻关注,偶尔宽容。”
“我不懂怎样宽容。”遂钰拍拍萧韫覆盖在自己腹部的手,说:“所以我也永远无法抵达他们的高度,就连越青也要先我一步。”
“萧韫,你不必同我说这些话。”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至于顶天立地的将军,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一个见了血便晕的人去做。”
“我……”
遂钰顿了顿,释然道:“已经没那么想在草原上跑马了。”
第85章
遂钰从不知照顾一个人这样麻烦,衣食住行皆需注意,平时无需当心的棱角,在萧韫不可视物时,也得用厚厚的棉布包起来,免得他手脚磕伤,尤其是脸。
萧韫自己倒不在意,他本身对痛觉极为迟钝,磕磕碰碰不算什么,倒是遂钰这种态度,起初令他颇为得意,但没过多久,便极其郁闷了。
太妥帖,阵仗铺得太大,架势像是他这辈子至此到头了。
遂钰吹了吹粥,确定是适宜入口的温度,才喂给萧韫。
萧韫:“此事,朕能自己做。”
“不,还是臣来吧。”遂钰微笑。
若萧韫现在死了,萧季沉又没回来,萧鹤辞名正言顺登基,第一个死的便是他南荣遂钰。
天大地大,潮景帝才是此刻最大。
“对了,成十还关在牢里,什么时候放出来。”遂钰说。
晨起太子来玄极殿请安,父皇不见旁人,便在殿外遥拜。正好遂钰带着批阅好的奏折往出走,被萧鹤辞拉住问了一嘴。
粥煮得粘稠软糯,萧韫却没什么胃口,因是遂钰喂,才多吃了些。
“他与徐仲辛的二子交好,自然有通敌的嫌疑,虽说徐仲辛死了,昌吉候也在天牢里待着。造反与冤情是两码事,景€€王何时归京,何时调查成十。”
“成家应该没那么大胆子。”遂钰斟酌道。
以成老太师在京中的名望,以及成十入狱后并未在皇帝面前求情之姿,应是笃定成十并未通敌叛国,而太子却不得不因成十而收敛忌惮。
父子君臣,皇室先君臣,之后才是父子。
萧韫对聪妙皇后以及景€€王情深义重,却对膝下子女并未过多宠溺,遂钰看着萧韫的脸,鬼使神差道:“萧鹤辞是你亲儿子吧。”
萧韫:“……”
也没人问御前行走为何死而复生,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皇帝与近臣之间的计谋,毕竟能够对战徐仲辛的人不多,既然南荣王在,又何必劳动他人。
南荣遂钰也姓南荣,这么一想,任何疑虑倒也都烟消云散。
平时对遂钰意见最大的御史台,当下也偃旗息鼓,毕竟有御前行走在皇帝面前承担怒火,总比他们一个个上去被骂得狗血喷头要强。
遂钰带着文书去御史台,被年轻御史们拉住取经,问他怎样才能在陛下面前活着走出御书房。
遂钰装听不懂:“自然是用双脚走出去。”
“不是。”御史比划道:“陛下时常生气,不知大人有无技巧,既能将话说明白,又能令陛下很难发怒。”
遂钰仰头望天,他从来都是知道怎样激怒皇帝,至于怒火……好像通常是萧韫自己平息吧。
深夜。
刑部大牢。
“大理寺与禁军那,比刑部牢里的环境好多了,若是大人想提审,直接通知下官,下官将人送去禁军,那里也离大人近些,哪能劳动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今夜负责审讯的是刑部主事邢爻。
遂钰总觉得此话耳熟,自从做了御前行走,无论去哪提审犯人,似乎都是这恭维。
邢爻审讯,惯以无所不用其极闻名,就算是人死了,也能从尸体中撬出几分线索证据。
遂钰要见的,是从南荣军中捉出的叛徒,此人在军中职务不高,却人缘极盛。
此人涉及南荣军中机密,以邢爻的官阶,还够不着这种层面的审讯,况且南荣军向来独立,此人关在牢中并未受刑,只等着南荣王府来领人。
在此之前,南荣栩已经挨个审问过这些人了,遂钰今日,是奉皇命前来行刑的。
既代表王府,也是带着皇帝的旨意。
邢爻说:“这些人浑身是血,难看得很,不如大人去正厅稍坐片刻,待行刑结束再来。”
“本官来这还有别的事。”遂钰平静道。
……
“什么,监刑?!”南荣栩才从郊外大营回府,多日未见遂钰,同父王商议军务时多问一嘴,没想到南荣王告诉他,遂钰此刻在刑部大牢。
南荣王觉得南荣栩的反应忒奇怪,说:“你这人也是有意思,十二岁上战场杀敌,也未说过半分害怕,怎如今倒觉得你弟弟办不了事。”
南荣栩担忧道:“孩儿自小跟随军,十二岁已见过不少尸体,遂钰他,他那样的身子骨,杀了徐仲辛被吓得当夜高热,哪能督刑。”
“你弟弟他€€€€”
“谁叫我。”
厅外有人忽然喊了声。
南荣栩起身,快步向天井走,遂钰正好带着需要王府盖章的文书来到廊下,他晃了晃手中的奏折,说:“行刑结束,需父兄审阅,过会我还得回宫复命。”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南荣栩上下打量遂钰。
遂钰哭笑不得,道:“饿了,有没有吃的。”
“只是饿?”南荣栩不可思议,急切想从遂钰口中听到别的回答。
遂钰不知兄长为何忽然如此焦急,抬眼看到父王神情无奈,道:“此事是我向陛下请旨,只是监刑而已,大哥不必担心。”
“况且……”遂钰将奏折交给南荣栩,轻声道:“手中已经沾过人命,还怕什么行刑,这些年,从我这遭过罪的人,也不止今日刑部大牢里的那些。”
从前是萧韫不愿意令遂钰手中过血,生杀便全化作奏报中的数目,遂钰眼中看过去,也便忘了,没有亲身经历来得刺激。
现在萧韫愿意给他机会,想必日后见血的日子多了去,还能全部躲在父兄怀中,或是潮景帝身后,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用一副并不天真烂漫的眼神佯装恐惧吗。
这不是他南荣遂钰该有的样子。
太监所是遂钰烧的,里头住着的老太监们失踪,不过是宫里对外的说辞。
紧闭院门,禁军在外守着,若有人想爬墙逃跑,便被禁军一剑刺死,重新丢进火海。
无论如何都是要在烈焰中走一遭。
火灭,炭黑的骨头架子被敲碎,直接跟着废墟一道清理。
现在太监所所在,已是浣衣局的地盘,宫人内外出入畅通无阻,宫女们再也不必惧怕路过太监所,被那些太监污言秽语侮辱。
刑部不仅关着南荣军中叛徒,还锁着那些鼓动遂钰杀了皇帝的质子。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那日的质子全在这里了。”邢爻指挥狱卒将质子们一字排开,好让遂钰看清他们的脸。
遂钰仔细望过去,指了指第二排倒数第三个青年,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