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沉睡者甘愿封闭七窍,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美丽梦乡。原来大都的勾心斗角都算不得什么,世家们争夺利益,即使有百姓跟着受牵连,那夜并非完全无人逃脱。
而在这里,谁都有可能是某人口中的食物。
荒谬至极。
祭坛以拱垂形建造,四面通风,琉璃镂空作穹顶,日光透过琉璃撒向祭坛中央,登上九十九层台阶,第一百处设四人合抱的巨大铜鼎,取九九归一之意。
队伍抵达之时,浓郁的肉香已在祭场泛滥开来。
寒意自脚底逐渐蔓延至心脏,遂钰用力掐了把大腿,警告自己切勿因外物分神。
是,没错,这是外物,遂钰告诉自己。
很快,他听到伴于轿辇旁,方才搀扶自己侍女,低声对同伴说:“听说这次吃的是学堂先生的孩子,先生去宗祠闹起来,天枢大人将他也一并献给月神了。”
提着花篮的侍女:“什么?”
“而且……负责脱骨的,就是先生最得意的弟子。”
花篮侍女先是倒吸口凉气,哽咽道:“先生那么善良的人……”
“小声点,别人看见。要是让族长大人看到,你也得被丢进去活埋。”
“可先生他€€€€”
“我们又说不上话,还是少管闲事吧,上次因为多嘴,被长老惩罚的事没过多久……唉。”
遂钰竖着耳朵正欲多听几句,没想到先开口那个闭嘴了。
……
此次将儿女奉予月神的两族,家主站在最前排,司寇老爷揣着手面无表情,玉家先开口。
“你家死的是小儿子,多少年才生了这么一个男丁,族长应多善待你家才是。”
司寇老爷冷哼:“难不成玉老弟以为,只要多添几位长老,日后便能入宗祠做族长?”
“这可不是谁钱多便能上的位子。”
玉家家主微笑:“你家长房倒是多子,不如过继一位,我看曙合拉夫人近日精神不振,屡次请大夫去瞧,若外头的大夫不顶用,我这倒有位法师。”
“说不定做场法,将身上的邪魔驱散,人便能恢复正常了。”
司寇老爷嫌恶地呸了声,与玉家多说半句都是晦气。
玉家家主心情并未因司寇的无礼而恼怒,反倒抬起下巴神采飞扬。
山郊狂风呼啸,绣有当地文字的经幡随风飘扬,人们将食物悉数倾倒于提前挖好的祭坑,用各类玉器填满,盖以深红色黏土,伴随着负责此次祭祀的礼官的一声令下,奴隶们绝望地被拖至祭台,痛哭与哀嚎,恐惧死亡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狱传来,铁锈味填满整片山林,锋利刀刃嵌进骨头的声音又脆又响,头颅分离身体前的撕裂,顺着台阶滚落的沉闷,一声声扣紧呼吸。
像阴暗中爬行的蛇,如影随形,驱之不散。
百姓围在最外,里层参与的,皆是月神忠诚的信徒,他们拥护月神,却分属各个派系,素日争锋相对,现在也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站在一处,用充满狂热的目光死死盯着铜鼎。
读书使人明智,习此可治国,齐家,平天下。
直至此时,遂钰才明白,掌握学识的那部分人,或许才是腐朽的根源。
自以为掌握了绝大部分财富,便能将学识垄断于手,如水蛭般,从百姓身上吸食血肉,以营造更坚不可摧的权力堡垒。
不知在轿中坐了多久,遂钰腿脚发麻,数次失去知觉。耳边的哀嚎连绵不绝,从日光熹微至艳阳高照,正午温度急剧上涨,轿内的空气也随之稀薄,鲜血浸染土地,鲜红的“蛇”,灵巧地钻进地底,部分化作潺潺溪流,顺着台阶与陡坡而下。
大多数人脚底沾血,却伴随着族长天枢的一声令下,噗通跪倒,双手朝向天空,高声呼喊着月神名讳。
数名婴孩投入铜鼎,场中隐约有压抑不住的哭腔,也很快被信徒的呼喊覆盖。
干柴烈火将铜鼎底部烧得通红,天枢不断将瓜果投入其中,孩子们剧烈挣扎,有人熟练地用铁锹将他们死死浸入滚水。
沸腾没过头顶,初生的胎发随着汩涌的水泡而飘荡。
娇嫩的肌肤变作深红,很快又逐渐泛白,鼎中水面很快漂浮大量油花。
两名妇人眼疾手快,将所有死透的婴儿的手臂砍下,悉数丢进祭坑,先前杀人的那些,立马上前将手臂摆放整齐,用准备好最后的黑色泥土覆盖,并撒以麻油封层。
在秀州的传统中,会认为婴儿出生后百日内,灵魂纯净,最适合成为月神的孩子。
月神接受了孩子们的灵魂,肉体便赐予信徒分食,取同享恩赐之意。
贵族会分到最鲜嫩的部分,而普通百姓则只能干看着,眼巴巴等待他们食用完毕后,分得些许汤水。
遂钰双手嵌进软垫之中,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倏地理解父兄为何征战沙场,即便被朝廷忌惮,群臣猜疑,数不清的诋毁落于阵前,仍纵横边疆,誓死守卫防线。
幼年的遂钰,认为南荣王府幼子的身份,是禁锢自己的枷锁,因为是四公子,所以会留在大都受人盘剥,屡次险些遇难。
他为活下去而痛苦挣扎,成为祭品的婴孩,则连睁开眼的机会都被剥夺。
先活下去,才能再论以后。
“司寇公子,该您下轿了。”
侍女掀起轿帘。
风瞬间灌进轿辇,遂钰微微闭眼,很快睁开,将手搭在侍女手臂,顶着厚重的冠,脚踏红锦铺就的大道。
一步。
两步。
三步四步,坚定从容地走向祭坛。
同类对同类气味的排斥,令遂钰本能作呕,而玉罗绮的反应明显比他还强烈。
玉罗绮与他并肩向前,却走得一步比一步快,侍女不由得紧紧抓住玉罗绮,强行稳定她的身体:“玉小姐,你得和司寇少爷同时抵达。”
族长天枢佝偻着腰,慢条斯理地用匕首割下婴儿最后那点皮肉,盛放进剔透玉碟中,左右手同持,直至此次参与献祭的童男童女来到他面前。
在侍女的指引下,两人向天枢跪拜,天枢扬声:“你二人,乃是月神娘娘钦点座下侍奉。”
“灵月照耀,愿秀州永垂不朽。”
“风调雨顺,诸事顺遂。”
“秀州大地的百姓都会感念你们为秀州挺身而出的功绩,请服下这最纯净的灵肉,带着宗祠的希望,父母亲族的祝福,化仙福泽后世!”
此次献祭乃两大家族所出,皆为家主之子,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玉罗绮与遂钰身上,同时用余光关注着两位家主的神情。
遂钰能感受到天枢目光落在自己肩头的重量,率先接过玉碟。
天枢:“€€,爷爷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爷爷说吗。”
玉罗绮低眉顺眼,适时打断天枢的询问,双手抬起,恭敬道:“谢族长赐福。”
“族长,时辰快到了。”天枢身边的礼官提醒。
天枢:“你二人尽快食过,去陪伴月神娘娘罢。”
话音刚落,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尖叫,身着贵族服饰的男人双眼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发狂般地无差别攻击身旁相熟,他嘶吼着扑向自己的孩子,生生将孩子耳朵扯下一块肉。
青年反应未及,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男人口齿鲜血淋漓,大口大口咀嚼,离他不远的女人吓得尖叫,顿时引起男人注意,而青年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维持秩序的打手率先冲了上去,在未制止男人前,另一角也传来躁动。
祭台纵览全局,天枢还未开口,身旁的礼官便迅速组织精锐前去支援,他向前跑了几步,又回到天枢身旁:“族长!”
这是玉罗绮的药效发作了吗,遂钰舌尖抵着上颚,礼官走路无声,武功不弱,有他在天枢身旁……再等等。
天枢如遂钰所料,镇静道:“年年祭礼都有人闹,路上无人出手,我还以为先锋军消停了,原来在这等着。”
礼官:“可那人并非€€€€”
“今日锅中的肉你吃了吗。”天枢忽然问。
“啊?”太突然,礼官没反应过来。
天枢低头望着面前,被抽签选中的司寇与玉氏,慈祥道:“孩子们,上好的肉,怎么不吃啊。”
说着,他单手放在玉罗绮肩头:“我知道你不在意玉氏一族的兴荣,可你也要为宝丫头着想,她可是看着你长大。”
玉罗绮身体一僵。
“祭典还有一批奴隶等待供奉,若你听话,解了这毒,宝姨娘便仍旧在宗祠伺候。”
他摩挲着玉罗绮手背的伤痕,继续道:“司寇€€这小子,还真怕死,竟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已经与我们大家融为一体了。”
“……”
遂钰瞳孔紧缩,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小腿发力,猛地向天枢俯冲而去。
掀开盖头的同时,扬手拔出冠冕斜插的发簪,发簪尾端已经被他磨得极尖。
心脏疯狂跳动,似乎在证明他仍然活着,警告他何必再等待什么完美的时机,被人彻底看透的样子,又狼狈又可笑。
是啊,宗祠进出那么多人,为什么无人拦住盘查。
明知宝姨娘与玉罗绮的关系,却还是指定她梳发。
眼前锋芒乍现,遂钰即将刺中天枢前的半秒,礼官以剑抵挡,并迅速调转剑锋回刺。
“抓住他!”天枢厉喝。
遂钰飞身后退数米,余光瞥见挥刀冲上来的打手,毫不犹豫,手中发簪瞬间脱手而出,脱下厚重礼服抛向打手,遮蔽其视线。
这些人的力气太大,不能正面迎击。
他正欲寻找时机夺刀,玉罗绮尖叫一声,整个人被天枢轻而易举提起,天枢掐着少女纤细的脖颈,面带微笑地看着玉罗绮脸色逐渐变成绛紫。
“异乡人,若你想玉罗绮活,便放下手中的武器,仪式还未结束,我们仍有商量的余地。”
异乡人?!
天枢昂首挺胸,见遂钰毫无反应,指着遂钰居高临下,仿佛胜券在握。
“南荣遂钰,秀州与鹿广郡井水不犯河水,若你几日前选择息事宁人,本族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你放出秀州也未尝不可。”
“但现在€€€€”
天枢阴仄道:“尔等休想活着走出秀州!”
“给我抓住南荣遂钰!砍下其头颅者,本族长重重有赏!”
“呸!臭老头!抓住我再说!”遂钰狠狠啐了口,挑衅道。
天枢身边的礼官率先冲向遂钰。
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