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机会主义者,父王很早便这样评价过。”
见遂钰面露茫然,南荣臻解释道:“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成为杀伐果决的皇帝。现在这位陛下还未称帝前,不择手段,成王败寇便是他的信条。”
“一个不在乎过程,只关注结果的人。”
遂钰:“这和现在的他……”
“似乎不太一样对吧。”南荣臻说。
“大宸在皇帝登基前,并未有现在这般开放,以马背打天下的皇子,称帝后却以仁义治国,文化礼教约束百姓。”
登基前后的萧韫,言行过于割裂,以至于登基后多有朝臣反抗,认为皇帝遵循旧制为迂腐。
以内阁为首,抨击皇帝不思进取,认为大宸多年前险些覆灭,便是由于先帝不作为,肆意挥霍懒惰怠政,朝内外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本以为会迎来新制度,却未想皇帝仍走先帝旧制。
“秀州他本可以一声不吭,将此事草草略过,因为现在不是整饬秀州的好时机。”
“宗祠动什么都行,唯独不能涉及军备。”
南荣臻沉声:“皇帝压抑自己,却并不代表消失了机会主义者的本性。”
玉罗绮的乞求与遭遇,并不足以令潮景帝震怒,或者说在上位者的视角中,类似于玉罗绮与司寇€€这样的地方小人物,碾死他们比踩蚂蚁还简单,他根本无需在这种人身上花心思。
而动摇国本根基,才是决定铤而走险的原因。
士兵吃不饱穿不暖,难以尽兴为国效力。忽视战死沙场忠烈的遗属,则可将朝廷艰难树立的威望,顷刻付诸东流。
这是萧韫无法忍受,且不可控的结果。
离开此地,再找由头出兵已非易事,若能深入敌营一举拿下,则可一劳永逸。
“一个赌徒。”
南荣臻轻描淡写,评价道。
马背之上如履平地的人,甚至动手为遂钰整了整凌乱的长发,从怀中掏出牛皮做的发绳塞给遂钰,说:“你那发簪摇摇欲坠,换个东西束发吧。”
“黄花梨作饰,看来这些年赚了不少。”
遂钰心中微惊,以南荣臻的身份,认得出奇珍异宝不在话下,但这黄花梨上过一道色,若非近距离观察,应是瞧不出来的。
萧韫是赌徒,这点在他以自身为饵,逼徐仲辛出手时,遂钰便已领教。只是他所思所想经过深思熟虑,给自己留足后路才决定行事,倒也并非完全不顾所有,放手一搏。只是这次……真的有后路吗。
这五千精兵,有何退避可言。
潮景帝虽未表露分毫犹豫之色,但能迟疑数日才做决定,便已是异常。
“保护好自己,皇帝固然重要,但那是他自己的命。”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性命负责。”
沿途风景化作数条横向的线迅速倒退,南荣臻微微弓身紧盯夹道,警惕任何风吹草动。
“€€€€小心!!!”
青年一拍马背,自马背愤然跃起,利落地降落在遂钰身后。
叮当!!!
刻有鹰羽纹路的长戟擦着遂钰眼角而过,由于速度极快,金属碰撞擦出火花,下一秒遂钰的眼睛便被南荣臻捂住。
南荣臻对空吹了声口哨,反手捉住缰绳在掌中缠了两圈,附在遂钰耳边大笑:“走了!”
遂钰被他喊得险些耳鸣,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南荣臻顷刻便替代他御马,他整个人缩在南荣臻怀中,像是个€€€€
被雄鹰庇佑的雏鸟。
他的亲兄弟正在为他遮风避雨。
南荣臻在外,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评价,却并不阻碍他的好名声。
是有别于世子的罗刹,却也有融入世间尘埃的飒爽。
主城,宗祠附近。
萧韫一剑斩断从小巷陡坡直冲而来的百姓,不,不该称作百姓,以宗祠在秀州的势力,已经能够称作盘踞一方的小规模军队。
这是秀州的兵,以大宸的俸禄供养,却做叛国忤逆之事。
胡小海吼道:“来人,给我顶住!”
他抓起遗弃街角的废弃长桌,用力抵住小巷巷口,几名士兵立即冲上前去,胡小海腾手挥剑,斩断最前几人的头颅。
血光伴随剑锋飞溅,未能躲避及时的百姓抱头乱窜,战场没有无辜必诛之分,谁撞在刀口便作亡魂。
南荣军助萧韫杀出血道,一路通向城主府。
久居安宁的士兵,即便并非酒囊饭袋,也比不得边沙将士身经百战。
“陛下!先前我们打探到先锋军€€€€”
轰!!!
胡小海来不及说话,声音便瞬间湮灭在漫天的黑烟,以及震耳发聩的轰鸣中。
萧韫拧眉,瞬间想到了什么,迅速翻身上马,喝道:“全军戒备!切勿恋战!”
三人成队,四散作战的南荣军立即结束与叛军纠缠,迅速以潮景帝为中心靠拢过来。
而萧韫眼前,那片黑烟散去,十几名抱着竹筐的幼儿,带着天真稚嫩的目光,懵懂且踉跄地朝着南荣军的方向跑来。
萧韫:“胡小海!”
“臣在!”
“全体准备射击。”潮景帝眸光似淬着千年不化的寒冰,率先抬起长弓,三箭并弦,对准数米外的孩童,冷漠而又坚决。
第112章
拿幼童做诱饵,无论放在什么战场,也是最为划算的买卖。
只是用些糖果便能诱导的小孩,没大人们那么多心思,甚至还算不上什么代价,便能击敌至胜,就算是失败,也没什么可惜。
萧韫最初见此,是被南荣王安排至粮道押运,路遇马贼劫道,他们便是使用这般的手段,从他手中骗走数车粮食。
尽管只是假意应允,半日后便带人杀至老巢,夺回了那些粮食,但仍然令萧韫数日噩梦缠身,梦中全是稚子惨死。
后来这个法子逐渐在军营中流行起来,哪怕是大宸的士兵,也有使用此法夺回失地。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是魔鬼,而施行此招的人死后,即便身负家国荣光,又怎能坦荡地早登极乐。
都该下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灼烧之刑。
南荣军训练有素,数箭齐发如有千钧压阵之势,锋刃如雨,骤然铺天盖地地降落,密匝匝地向面露茫然的幼童扑去。
一张张稚嫩的脸,表情停留在箭矢入体前的懵懂,倒下时,有人的火折挨着衣角,火苗立即顺着极易点燃的麻布腾起,红光乍现,爆炸轰鸣拔地而起。
经过训练的战马,马蹄似钉在地面般,乘于马背的战士们巍然不动,凝神等待皇帝下令。
空气中烧焦的肉味随风而来,萧韫死死盯着烟雾缭绕之中的动静,弓弦再度绷紧。而他身后的胡小海似是听见了什么,向东南方望去,先是眼前一亮,而后迟疑道:“二爷……四、四公子?!”
萧韫拧眉,端平肩膀蓄势待发,胡小海发音字正腔圆,他听得明明白白。
遂钰并未听他的话,擅自回来了。
“南荣遂钰,你敢抗旨。”
遂钰从未见过萧韫如此凌冽的表情,气势骇人,眉宇间淬着散不去的阴郁。
十几米外,是与他方才同样的境遇。
“有人在必经之路等待。”遂钰随着萧韫的目光望去,咬了咬下唇,镇定道:“我们那只有一个小孩。”
南荣臻忽然咦了声,疑惑的目光在遂钰与萧韫之间流转,却并没说什么。
遂钰问:“二哥有什么想说的吗。”
南荣臻:“没什么。”
黑烟消散,长街归于平静,死寂之下,尸体与残肢碎片混合,叛军东倒西歪地挡着道,血液随着石板地的纹路逐渐扩散,触目惊心。
“弓用得惯吗。”萧韫随口问。
遂钰下意识想点头,但没等他回答,萧韫又说:“重弓不适合遂钰,这次可有带分量最轻的长弓。”
话是对南荣臻说的,南荣臻恍然,怪不得方才觉得皇帝起弓姿势颇为熟悉,遂钰的功夫竟是皇帝所授。
南荣臻:“臣的轻垂营以重兵为主,恐怕暂时找不到适合遂钰的武器。”
使用重兵却唤作轻垂,遂钰并未刻意研究过南荣军各营的构成,南荣臻带的兵,他也是初次听得此名。
“重弓只是因为我力气不够而已。”遂钰说:“拉倒是拉得动,不过……”
“不过只能用一两次。”萧韫紧绷弓弦的手骤然脱离,箭矢穿风破空,稳准狠地刺穿远处才要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男人。
萧韫收回目光,略偏头,侧脸对着南荣臻道:“朕不管你们有没有路遇伏击,南荣将军,朕的命令是由你将御前行走送出秀州,并非现在带着人回来告诉朕,你们十几个军汉,竟对伏击束手无策。”
军令如山,既并未完成任务,便算失败。
“臣知罪。”南荣臻跳下马抱拳请罪。
萧韫草草扫了遂钰一眼,发现遂钰竟并未反驳,道:“回去领十军棍。”
南荣臻:“谢陛下。”
因宗祠势力范围过于密集,以点击面方为上策,千人组成数个小队,有些化妆成百姓,有些则正大光明吸引宗祠注意力。
“先锋军呢。”遂钰问。
“之前我们的人想与其交涉,但先锋军太警惕,从地方军营分出来的队伍,并不算民间武装,若朝廷追究,可与宗祠一并视为叛贼。”胡小海说:“好在先锋军人并不算多,会武功的也没几个,所以多年未能推翻宗祠。”
先锋军内斗,又有叛徒与宗祠暗通款曲,武力不及正规军,遇见南荣王府这种训练有素,沙场淬炼出来的汉子们,简直如一盘散沙。
简单清点战后人数,队伍一路朝宗祠所在的方向疾驰。
不断有斥候从四面八方现身,军情通规胡小海总管,胡小海再汇报给南荣臻。人还没到宗祠,宗祠多少条暗道,有兵马多少,便通通尽收眼底了。
遂钰瞠目,偌大宗祠,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掌握如此详尽。
他本想问萧韫,但皇帝的脸色实在是差劲,好像是欠了他多少银子般难看。遂钰只瞧一眼,便知这态度是给自己的。
潮景帝冷静克制,除了那些极度忤逆他的行为,极少真正动怒。生气便寒着脸,将人晾在一旁,不说话,不作为,不搭理。
那张脸明晃晃地写着“我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