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137章

遂钰紧攥衣襟,整个人的体重几乎全部落在葛桐身上,竭力忍耐着声音,低声道:“你去父王那里了。”

葛桐面上一紧,照实回答:“是。”

“从今日起,你不必在我这伺候了。”

葛桐:“公子!”

“既然父王需要你,那便去父王身边办事,我这里也用不着。”

南荣王看似平易近人,与士兵同吃同住,但他本质与南荣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或者说……这种处事风格遂钰并非没见过。

例如€€€€

萧韫。

勤政爱民不拘小节,并非因他本身便是那样的性格。在其位谋其事,王位与皇位处置下属并无差别,人性之间的松紧拿捏,从这一点而言,萧韫确实是南荣明徽的徒弟。

南荣明徽的掌控欲更令遂钰恐惧。

怪不得南荣明徽发现是萧韫教导自己,反倒放下心来,凡事也愿意询问遂钰的看法。

他自信萧韫尽得真传,同样放心萧韫以同样的手段教授。

明明他们之间,还横隔着世家与朝廷,甚至是互相挟制的拉扯,怎么就,怎么就……

遂钰掌心尽是汗,脚底蹿至脑后的凉意,令他不由得胆战心惊。

玄极殿的一切,仿若梦里黄粱,而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情爱,向来是烂俗话本喜闻乐见的题材,这几年的磕磕绊绊,也不过是卷轴之内的寥寥数笔而已。

遂钰不受萧韫的胁迫,却也不喜被父王算计。

亦或者这根本不是算计,而是身为族长的百般考量。为了族人,为了百姓而牺牲幼子,这不就是遂钰自小所耳清目明的事实吗。

可事到临头,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他又在难得的安逸中,思量其中长短,计较细枝末节。

我明白,我懂得,但我不想理解,不愿体会,甚至愿意所有人都活在对我的歉疚之中。

遂钰垂眼,默不作声地笑了几声。

究竟什么才算是真。

皇帝曾将所有玄极殿宫人叫至他面前,也像是现在这般低眉顺眼地跪着。

萧韫说:以后他也是玄极殿里的主子。

只有在玄极殿里才是主子吗,遂钰当时不理解,后来同后宫中的女人过招,才算是明白。自己只有在玄极殿,仗着皇帝面子才能耀武扬威。

其余人面前,那都是装孙子,或者真的是个孙子。

“拿伞来。”

遂钰松开葛桐,葛桐立即想追上一步继续搀扶,反倒被他反手打掉。

银簪侍女又折去库房将最大的那把伞拿来,遂钰没再看葛桐,淡道:“我们走。”

没有人会轻易相信半道跟随而来的下属,更何况这是南荣王派来的,几乎相当于眼线。

雨线成幕,通常这种天气,遂钰喜欢在房内睡个回笼觉,等醒的时候,就会有人端来汤羹。

萧韫。

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地面根本来不及分流雨水,全汇成一股如小蛇般的蜿蜒“溪流”,流向最低处。

刚出院子,遂钰的鞋袜便已完全湿透。

银簪侍女关心道:“不如拆抬轿的小厮们来,公子如今身上有伤,雨地里湿气重,走多了总归对身体不好。”

话音刚落,遂钰脚踝一软,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外倒去。

转瞬间,他便大脑空白地跌坐在水洼中,双目睁圆,不可思议地下意识望向银簪侍女。

侍女明显慌乱了一瞬,连忙弯腰搀扶却发现自己力气不够。她只是后院负责管理庭院的侍女,王府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武功。因此,即便遂钰并未抵达标准成年男子的体量,她双手拉扯也颇为费劲,更别提现在还得打伞。

银簪侍女顿时独自手忙脚乱了几秒,放伞不是,不放也不是,不能让公子就这么坐在水里。

她边告罪,边用尽全力用瘦弱肩膀撑起遂钰:“公子恕罪,是奴婢不好。”

“没关系,是我不好。”遂钰笑笑,安抚道:“你说得对,我身体还没养好,是得小心点。”

“王爷,陛下之前受过的伤未好,体内余毒未消,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如今若是用猛药,怕是……怕是……”

前院仍兵荒马乱,军医之中德高望重的老军医满头大汗道:“毒本来不要紧,相信太医院那边用药斟酌的考量,或许比我们军中更好些。”

“但现在急于吊命,若是用药太猛,怕是会勾起余毒反噬。”

南荣明徽拧眉:“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有是有,可那法子里的一味药着实难寻,我们王府并没有此等珍贵之物。”

“什么药。”

“鲛珠。”军医答。

皇帝抬进王府,身上的衣物与血肉混合在一起,南荣臻队里随行的军医只处理了致命伤,竭力避免皇帝失血而亡。

从前线调来的军医,三四人花了整日的时间,才将皮肉分离,衣物完全剥除,而清洁消毒又是更费神的处理。当时有掩体,再加上军中将士们的保护,极大程度地保住了皇帝性命。

坏就坏在为了止血,大量使用与皇帝如今服用的汤药药性相悖的药物,导致累积在经脉的毒素蔓延全身。

南荣明徽拇指与食指抵住眉心,用力揉了揉:“王府库里应该有,或者战利品,带人去查!”

老军医连忙抓住即将蹿出去的士兵,摇头高声:“是鲛珠啊王爷,据我所知,这种比人眼珠子都大的珍贵鲛珠,唯皇室所有。”

“皇室?!”南荣明徽道。

老军医比划:“没错,就是皇后头顶的那种,那种顶珠。只有已以此种鲛珠入药,其余的都不行。”

南荣明徽顿时气血上涌,回头看了一眼,前后奔忙的军医们,以及身边商讨如何应对皇帝病危的一众幕僚。

“你们先下去。”

南荣王驱散幕僚,前厅顿时空了一半。

他耐心道:“用品质稍次些的鲛珠不行吗。”

老军医与南荣王共事多年,南荣王多少次凶险都是他救回来的,因此斩钉截铁道:“不行。”

“鲛珠出东海,就算现在派人去,也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让本王再想其他办法。”

“€€€€用这颗吧。”

一道微弱的声音紧跟南荣王的余音踏来。

遂钰长身玉立,在侍女的搀扶下撑伞站在距离南荣王几米之外。如注的雨中,唯有他那方天地干净明朗,却可惜衣袍脏污了大半,显得极其狼狈。

他见军医与父王不为所动,从怀中拿出沾染体温的皇后顶珠,重复道:“用这颗。”

倏地,南荣明徽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比肩天际乌云,而身边的老军医可不管这些,见病人有救,乐不可支地说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从遂钰手中拿走顶珠,招呼几个药童飞速备药去了。

“为什么在你身上。”南荣王语调冰冷,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遂钰不知该怎么解释,可能也不需要解释吧。

若说未亲眼所见,父王大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将日子这么浑过下去。

但现在,他明目张胆地将所有密辛,赤裸地展现在父亲面前,无论是谁大约都控制不了滔天的怒意。

南荣王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没有直接冲过来将他一巴掌拍死。

遂钰吐出口浊气,平静道:“在父王眼里,我究竟算什么呢。”

“是你的孩子,还是被朝廷制衡之下的棋子。”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心情复杂道:“你防着我,害怕我吗。”

“而我是你的儿子,我只是想回家。”

“我不想害谁,也不会帮着谁害谁,你们一个个将我当作囚犯。”

“我在皇宫只是受萧韫的胁迫,可自从你们进京,我发现自己过得更难了。”

第117章

南荣明徽:“……”

面对遂钰的注视,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以至于遂钰以为他在酝酿着什么,已经做好一切好坏相关的心理准备。

谁知南荣明徽忽然调转脚步??€€€€

走了。

遂钰瞠目。

“他,走了?”遂钰说。

银簪侍女点点头,答道:“是的公子。”

南荣王就这么忽略了遂钰的问题,在遂钰下决心想要讨个说法的时候,堂堂南荣王选择了逃避,且明目张胆闲庭信步地当从未发生。

脸皮真厚,遂钰心想。

虽说此言用来评价自己的父亲,当得上忤逆二字,但遂钰找不到更好的评价。

银簪侍女询问:“公子,我们现在回去吗。”

遂钰想了想,决定道:“就在这站着吧,看会雨。”

“你去廊下,别淋着。”他又说。

银簪侍女连忙道:“这怎么能行,公子你身体弱,我们……”

遂钰抿唇,耳旁雨声愈来愈大,直至整个世界只剩下滴答与潮湿。雨珠落在池塘之中泛起涟漪,让遂钰想到玄极殿那池游鱼。

至少南荣明徽不愿回答,是因为亏欠。若真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遂钰或许才会觉得自己更可怜。

原来运筹帷幄的南荣王也会难以应对,而并非如百姓口中那般天神降临般的姿态,拯救世间于水火。

“鹿广郡好像和大都没什么不同。”遂钰忽然说。

抬头是四方的天,迎来送往的面庞陌生又熟悉。官场的尔虞我诈令他们面颊自动带着熟练的笑容,虽说是铁骨铮铮的沙场汉子,但大多数人,只是用命剥个功名,封王拜相罢了。

几分真几分假,做戏做过头,再假也成真金。

幕僚皆被散去,房内依旧是军医们互相商量配药的嘈杂,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因为说话的人太多了,就算个个神情镇定临危不乱,也给人一种无形的,焦躁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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