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在窗棂前摇晃,因暴雨,内室里的光不够了,侍女们带着蜡烛而来,低着头脚步轻快,并不往院内多关注一眼。
那颗皇后顶珠,被萧韫来回倒腾,最终还是落在遂钰手中。
他那么想要我收下这颗顶珠吗,遂钰不确定萧韫究竟有没有听到,爆炸来临后的他的喊声。
但遂钰不希望萧韫明白。
一个皇帝,一个质子,如此荒唐的数年。
黄粱美梦尚且酣眠,而他却始终沉浸在被泥沼之中,稍一挣扎便有窒息的风险。
“你是来询问父亲,还是逼迫自己。”
身后陡然传来南荣栩的声音,遂钰低头,倒映着南荣栩身影的水潭随风割裂又合拢。
遂钰淡道:“大哥的脸在被水池撕碎呢。”
“……”
南荣栩明知遂钰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在这个关头前来看看。
之前在大都上朝期间,也有南荣门生旁敲侧击,提过四公子阴阳怪气欺负人的事实。
遂钰此刻心中的怨气,只是无差别攻击任何人而已。
“你需要给自己一个走到前院的理由,所以才对父王说那样的话。”南荣栩一针见血道。
他独自撑伞负手来到遂钰身边,挥手遣散银簪侍女,兄弟二人肩并肩立在院中,遂钰看南荣栩温文尔雅地站在自己身边,再低头望向自己脏污不堪的外袍。
内里已经湿透了,风吹过来,他几乎忍不住咳嗽。
“大哥是来质问我的吗。”
南荣栩:“我不知道父王在老二身边也放了眼线。”
“我们南荣军中,何处不都是父王的眼线呢。”遂钰轻声。
“大哥想替我隐瞒,但我知道,我们的能力远远比不得父王。只要他想知道的,就算掘地三尺也能被挖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况且萧韫想昭告天下已经很久了。”
南荣栩心中微动,他并不知遂钰与萧韫的情谊究竟抵达何种程度:“皇后顶珠在你身上,难不成。”
“他不止一次想让我戴着后冠给他看,我问他,你真能让我做皇后吗。”
“他说你可以是整个后宫的主人。”
遂钰笑了:“我要后宫做什么,耀武扬威给皇后看吗,还是让我做皇后?”
皇帝一件都办不到。
手眼通天的人,怎么就在这种事情显得如此狼狈。
遂钰想要的,皇帝不能给,他不想得到的,萧韫却非要塞给他,以为这就是喜欢。
事到如今,遂钰疲惫至极,瞒不住便摊开来,叫大家都明白,无论如何他这辈子都与皇室脱不了关系。
南荣栩问:“那么你自己呢。”
“我。”
遂钰压低伞檐,低低笑了声,却好似在哭。
“我不知道。”
他心中有无数的纷乱,像是绣工手中被猫抓烂的线球,找不到头尾,越理越糟。
南荣栩身负要务,陪遂钰站了会,见遂钰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只好离开前叮嘱银簪侍女仔细侍候。
陶五陈等人在院子里听说小公子已经去前院,连忙从地上喜出望外地爬起来奔去御前。然而人到了厅下,发现这位不好哄的主根本没进去,自顾自地站在雨地里发呆。
“公子。”陶五陈跪得麻利,“您都到这了,老奴求您去见见陛下吧。”
话音刚落,陶五陈突然两眼一翻,竟直接晕了过去。
宫女太监们急忙扑上来,簇拥着首领内监,七手八脚地将人往廊下抬,更机灵点的,已经大喊着去找医官诊治。
室外顿时比房内更热闹。
雨未歇,一口气下到后半夜。
廊前檐下的灯笼换过两三次火烛,军医匆忙进出并未停歇。遂钰脸色惨白,举着伞的手指发抖,远方不知名的飞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径直刺穿他薄弱的神经。
伞面与地表碰撞,泞在雨水中滚了几圈。
雨势扑面而来,直至身体完全湿透,遂钰才勉强抬了抬下巴。
水渍顺着鬓角滑落,眼角冰凉的雨滴像是老天在利用他的身体落泪,胸膛中萦绕的沉闷,几乎化作巨石压垮他的肩胛。
遂钰眼皮抖动,如蝶翼的睫毛滚落几颗晶莹€€€€
这让他想到距今不久前,和萧韫躲在山洞听雨的夜晚。
他将那颗沾染着体温的顶珠塞给自己,小心翼翼的表情,像是托着什么最贵重的宝物。
不过是鲛珠,入药磨成粉还剩什么呢,遂钰无声。
高高在上的皇帝,什么都能得到,什么都好像没有得到。
土腥味浓郁,却带着独数夏日的盎然生机。距离从国寺迎回皇后,送嫁公主,桩桩件件不过只是度过了一年而已。
可遂钰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要将魂魄都哭得干涸,再掉不出一滴泪。
“陛下醒了!”
“来人!快来人!!”
忽地,耳边逐渐响起嘈杂,无数人影于眼前浮动,寂静的庭院再度恢复沸腾。
南荣王逆着人流,跨过门槛,一步步来到遂钰面前。
“他醒了,你回去吧。”
“是。”遂钰哑声,随后怔怔盯着自己早已发麻的双腿,两眼一黑,未迈半步便无声晕厥,倒在早已准备好接住儿子的南荣明徽怀中。
南荣明徽喉头滚动,宽大的掌心覆盖在幼子脸侧。
这是他初次与遂钰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遂钰单薄的身形,以及令人心疼的无助孤独。
御前行走上朝之风姿,南荣明徽早朝看得清楚,若能早早看破遂钰与皇帝那层关系,或许遂钰便不必受后来的苦楚。
将遂钰抱回后院休息,南荣明徽坐在遂钰床头,直至游珑披衣匆匆赶来,南荣明徽对夫人道:“过几日我便向陛下辞官,我们回江南的祖宅。”
游珑双眼微微睁大,诧异却并不多问,点头说:“祖宅那边一直着人打扫着,遂钰身子弱,鹿广郡还是太冷了。”
“夫人不问我为何辞官吗。”南荣明徽轻声,唯恐吵醒遂钰。
游珑弯眸,缓步来到遂钰床边,俯身为遂钰掖了掖被角:“阿栩怕你生气打人,已经将大都的原委通通告诉我,我想……遂钰一定比我们更难过。”
“我们把时间留给他,他自己会处理好。”
潮景帝勤政爱民,昏迷大半个月,再度清醒后,没过两三日便开始批阅公文。
海量的奏折送进去,陶五陈又急得团团转,生怕皇帝身体扛不住。
萧韫身强体壮,下地行走之时,遂钰院里仍没什么动静,倒是南荣王带着请辞的奏折,亲自双手奉上。
萧韫坐在廊下吹风,并未立即接过,反倒打量了会南荣王,淡道:“王爷是朝廷股肱,此刻辞官归乡,置百姓于何地。”
潮景帝话说得平静,却威胁非常,沉甸甸的气势压下来,南荣明徽挺直腰杆,强硬道:“臣家族世代为朝廷守护边疆,如今愿交出南荣军所有兵权,并离开鹿广郡,还请陛下允准。”
“南荣王。”
皇帝面色阴沉,凌厉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愿携子女回乡养老。”南荣明徽抬头,直视潮景帝。
“臣亏欠子女太多,尤其遂钰。”
“他也是朕的左膀右臂,怎么,王爷仅凭一个累了,上交兵权,便想撒手不管?”
南荣明徽见萧韫并未有所表示,当下便也不跪了,“臣愿以兵权换回遂钰,还请陛下放手。”
潮景帝双眼微眯,拉长音调不悦道:“朕若不肯呢。”
第118章
家族世代传承,兴衰起伏皆有定数,南荣王府行至最顶端,已无任何激流勇进之心,偌大王府摆在鹿广郡,更像是某种家国安宁的象征。
“朕敬王爷曾教授过朕,才愿意浪费时间听此等消极之言,此话朕可以当从未听过,王爷身负要职还是将心思摆正,放在如何抵御外敌为好。”
双方心知肚明,尤其萧韫听陶五陈说遂钰来过,却只是站在院中并未进门。
无论遂钰怀着怎样的心思,定有顾及南荣王心情的一面,南荣王在鹿广郡手眼通天,遂钰很难逃过随处可见的眼线。
南荣明徽先是鹿广郡的王,后而才为妻子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
他如今能轻易脱口*出兵权,不过是觉得边疆暂时稳定,有公主与西洲和亲,无论如何亦能保大宸十年安定之期。
南荣明徽道:“臣未能行父亲之责,只愿后半生能弥补些许。”
“王爷如今说这些,不觉得为时已晚?”萧韫反问。
这并非告老还乡,而是在用辞官威胁朝廷松手。不在战时却有秀州作乱,将军府叛贼尚未清除,如今王府要撂挑子,无疑将朝廷推入险境。
萧韫饶有兴趣道:“王爷真以为南荣军除了你培养的那些将士之外,朝中无人能领兵打仗?”
南荣明徽无惧道:“陛下身边人才济济,臣觉得定然会有才智双全之人护卫边塞。”
只是眼神来回交换,双方便立即知悉了某种隐而不宣的意图,南荣明徽现在要带回遂钰,一是为了让遂钰脱离质子身份,二为斩断与皇帝之间的联系。
四公子在院中站那么久,外头的人以为是公子和王爷怄气,知悉内情的人心知肚明,皆源于那不可言说的隐秘。
南荣王的态度强势,桀骜不驯又积怨已久,很难不与皇帝产生冲突。
两人聪明地只字不提遂钰的名字,却处处有遂钰身影。
南荣王语气恭敬,面色不见半分畏惧:“幸好有那枚鲛珠入药,才将陛下从鬼门关拉回来。”
鲛珠被军医砸得粉碎,下手快准狠,南荣明徽瞧着珠沫飞溅也未阻止,只觉得心中畅快。
“鲛珠在御前行走手中,朕是否能活,命都在四公子手中攥着吗。”
南荣明徽抖了抖脸皮,太阳穴即将飞起的青筋突突直跳,听见皇帝又道:“这些年他长在宫中,朕教他诗书礼仪从未怠慢,就算吃了点苦头,也是他自个造作,怨不得旁人。现在王爷来逼迫朕,倒不如问问他自个。”
“当年聪妙皇后将陛下带来王府,陛下现如今的做派,难不成也是聪妙皇后所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