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荣王府所有人疲惫之际给予重击,更何况是丧失妻儿,已年迈的南荣王。
萧韫猛地愣住了。
浑身上下流动的血液好似凝固,耳边骤然回荡吏部尚书方才所言。
谁死了?
是……南荣明徽吗?
遂钰被萧季沉护在身后,目光穿越人群,发现本该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竟然在所有人未察觉之时悄然消失。
他抿唇低声对萧季沉道:“陛下已经走了。”
萧季沉左手对遂钰做了个知道的手势,南荣氏门生顿时气势高涨地扑向董氏,哄闹之下陶五陈高喝退朝,众人打得起劲哪会在意这些,直至陆霖€€领禁军进殿方才将缠打的两方分开。
……
死亡真正抵达,最亲近的人反倒没那么伤心了。
早在上战场之际,遂钰便已做好了为国殉职的准备,而那么多次父王的教导,也令他不得不看开生死离别。
所有人都要融入星也河,那条不知从何源起,滚滚而去未知它方的河流。
遂钰在御花园假山旁找到了萧韫。
皇帝失魂落魄地坐在湖边,竟然就那么不顾仪态地捂着脸失声痛哭,过往宫人皆被驱散,没有吩咐不得踏足御花园半步。
当某个人不会哭泣的时候,眼泪便会一齐涌向另外那个。
遂钰单手抚摸自己的心脏,这里在流血,亦在流泪,而他好像已经不会因为身边任何人离开而伤怀。
这样还怎么上战场。
“人终将一死,父王当年没有告诉过你吗。”遂钰问。
“……”
回应他的仍是刺破耳膜的破碎哭泣,如果放在以前,遂钰根本不会想到萧韫这样一个皇帝,竟然哭得如此狼狈。
遂钰低头勉强让自己面颊带笑,勾起唇角佯装轻松道:“皇帝擅自退朝闻所未闻,还想被御史台参一笔吗?”
风扫过手背,遂钰站在萧韫身后安静等待他平静,仰头失神大脑放空地望着天空,偶有飞鸟掠过,乌云逐渐密布。
大雨侵袭大地,雨线连幕,萧韫弓起的身体缓缓直起来,男人回头颤抖道:“想听南荣王的故事吗。”
“什么?”遂钰询问。
南荣明徽留给遂钰的背影伟岸,他是南荣遂钰的父亲,更多的却只是元帅率领主将般的威严。遂钰崇拜南荣明徽,喜欢被他高大身影笼罩之下的仰望。
过不了多久,南荣明徽成为史书上的一个符号,一个印记,南荣遂钰便再也记不清父亲的样貌,声音,包括举手投足。
他将变成遂钰心目中的虚幻的影子,所有人都在渐渐忘记南荣明徽。
等到了那个时候,遂钰再想追逐父母的痕迹,便已只剩遗憾。
萧韫扶着山石缓缓站起,踉跄着走向遂钰,他紧紧抱住遂钰,唇抵在遂钰耳廓,哽咽道:“南荣王的一切你都要记得,朕要统统告诉你。”
潮景帝从聪妙皇后身边获得了母亲之爱,从萧骋那里得到了手足之爱,在南荣王府度过漫长而温暖的少年时€€,他的人生固然坎坷,却比许多人都幸福。
“你能不能……不离开大都。”
皇帝试探道。
遂钰摇头,轻轻抚摸萧韫脸庞:“所以你只有一天告诉我父王的故事,也只有一天可以对着我哭。”
“萧韫,我也把以前你对我说的话还给你。”
事到如今,他才发觉萧韫对父王的感情远超他的想象,帝王的筹谋令他不得不隐藏情绪,但在生死面前,人人平等。
遂钰吻了吻萧韫的嘴唇,温柔道:“别哭。”
“还有我呢。”
萧韫勉强忍耐的泪水再度模糊眼眶,化作浪涛向他涌来,填满破碎的缝隙,撑得他头脑发胀,身体几近被撕裂。
第132章
遂钰陪萧韫坐在御花园的雨中,听断断续续他诉说许多有关父王的事情。皇帝本不是个喜欢说话,情绪外露的人,却在得知死讯后比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要崩溃。
从御花园再到玄极殿,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久到遂钰以为这路永远都走不完。
从中断的早朝起,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说的人精疲力竭,听的人更不好受。
萧韫几乎是力竭昏睡过去的,遂钰很少这般用尽心思安慰一个人,明明他以前才是被保护的那个。
走出玄极殿透气,肩胛的酸痛令他倒吸口凉气。
“公子,你如果……”葛桐顿了顿,望着遂钰平静的脸不知该说什么,想要表达的话,也在见得神情后通通咽了回去。
遂钰淡道:“如果难过就狠狠哭一场,是吗。”
葛桐明显是哭过了,眼眶红肿状若核桃。
“他们喜欢看我们南荣氏狼狈的场面,自以为暂时将我们踩在脚下,我们便永远翻不得身。”
“哭有什么用,号丧能将人哭回来吗?”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遂钰冷道,语调染上几分威胁。
“葛将军,这是军令!”
“若让我看到西郊大营有人闹,有人哭,一律军法处置,违者杖十,扣一年俸禄。”
“因鹿广郡之事扰乱军心者,可就地处置不必汇报。召集佐领及以上官职的将领来王府议事,所有师爷都要到场,我们要在回鹿广郡前,先行拟划新制,将军规下发各处。”
战况不会等待一个残破的鹿广郡修复,敌人就像暗夜之中的魔鬼,用獠牙死死啃噬最薄弱的地方。
星也河畔历历在目,父王的叮嘱遂钰未敢遗忘。
南荣王府并非坚不可摧,但南荣军的精神会永远带领着所有人的意志。既然治军出现纰漏,就该立即更改。
历年的弊病一朝东窗事发,需要解决的不仅仅是各方势力的缠斗,还有混迹在军中的龙蛇。
从现在起南荣军若仍以先前的仁慈治军,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对敌人心慈手软,才是真正捅向同胞战友的利刃。
是人都有扛不住的时候,近几日遂钰也算是想明白了,萧韫向他示弱无非是想他就在大都,至少大都还在皇帝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只要一日在玄极殿,一日便是玄极殿的人。
遂钰开口道:“陶公公,陛下已经睡下了,吩咐御膳房炖些清淡的汤水,待会我们一起叫醒他,看着他吃下去。”
“是,是是。”陶五陈连忙点头,招来小太监快步向御膳房走去。
雨幕之中,有人提灯缓慢而来,不顾雨渍沾湿衣袍,气定神闲好似散步。
“大殿下。”遂钰站在檐下淡道:“陛下已经歇息了,若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你要回鹿广郡?”
萧季沉胸有成竹地笑道:“恐怕很难。”
遂钰:“是又如何。”
“南荣王遇难,父皇伤心不已,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为父皇分担些许。”
“鹿广郡,我陪你去。”
遂钰语气听不出情绪,嘲讽道:“恐怕殿下前脚刚走,后脚皇后娘娘便得被贵妃囫囵个吞了。”
“不见得吧。”萧季沉终于走到遂钰面前,他用伞遮住遂钰眼前的光,神态姿势一举一动像极了萧韫。
论相似,遂钰现在觉得似乎萧季沉更类萧韫,不过谁也学不会萧韫那般一意孤行蛮横霸道。
这人身上带着的懒散掩盖住了沙场腥风血雨,让人轻易忽略了他也是个驻守边关多年的将士。
他也去鹿广郡?
遂钰心底浮现出了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勾唇对萧季沉并不那么恭敬地行了个礼:“臣便先恭贺殿下将东宫收入囊中。”
“萧鹤辞如何得到太子之位,想必没有人比将军更清楚,即便如此,你也要待在玄极殿吗。”
四下太黑,萧季沉又背对着宫灯,遂钰根本看不清萧季沉的表情,但他语气中的好奇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明晃晃摆在两人之间,想忽略都不行。
遂钰道:“若殿下再多问几句,明日我便该做殿下的长辈了。”
萧季沉无奈,决定放过南荣遂钰不再盘问,况且这也并不算为难。只是他没见过亲人离世还能如此无动于衷,泰然自若安排军务之人,难不成在宫里住的人都心硬如铁?
“南荣军是死了主帅,并非全军覆没。军中能人颇多,近年来也培养了一批能够担得起大任的武将。朝中这群人不为了大宸日后忧虑,却惺惺作态地为南荣王府日后考虑。”
“像是当我南荣遂钰是死的。”遂钰垂眼自嘲,后退几步与萧季沉拉开距离,说:“既然他选择你作为皇帝,又让我辅佐你。”
“大殿下,尽早安排人手保护皇后娘娘,没有后顾之忧方可上阵杀敌。”
“保护母后?”萧季沉想了想。
不见得谁保护谁吧。
趁机会整顿军备,亦可振奋将士们的士气,南荣军需要全新的规则。
遂钰看着萧韫吃下汤羹,在萧韫欲言又止中离开,他知道萧韫想说什么。萧韫想他留下,却知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完成。
生者在世受诸般权力禁锢,这幅枷锁紧铐感情,死后豢养着一切的牢笼轰然崩塌,只剩最纯粹的追悔莫及。
萧韫对南荣明徽的感情得到释放,拖垮了紧绷的神经,与聪妙皇后相关的人陆续逝去,最终只剩原地徘徊,紧紧攥着记忆不放,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回王府途中,葛桐坐在马车里说:“很少见陛下如此伤心。”
“他对父王……比我对父王感情更深。”遂钰喉头滚动,掀起车帘透气:“他硬撑着不想交出我,世家群情激奋,就算是九五之尊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势,那也是无数人推着他,拥护着他,利益之间牵扯瓜葛才能登临帝位。”
就算日后南荣王府被排除叛国的嫌疑,但只要叛国的帽子扣在头上,便很难再被洗刷。萧韫不想南荣明徽落得如此境地,而世家看清皇帝的意图,更步步紧逼。
“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敢认定,他这个皇帝永远不会被人拉下去。”
制衡被打破,再找新的支撑点太难了。世家们如此自信,甚至捏着消息故意在早朝宣布,无非是想打得所有拥护南荣王府的人措手不及。
若是南荣遂钰能在朝堂和谁闹起来就更好了。
“我们不能给董氏机会,首先得查清楚为何遇袭。”遂钰沉声。
“王府许多暗线还能用,此次世家的情报证明,除了鹿广郡内部有叛徒之外,其余各地仍然正常运作,葛桐,我们要相信父王与兄长多年经营。”
失去元帅的南荣军,若没有人立即挑起重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被瓜分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王府留下的不仅仅是几十万骁勇善战的军士,还有打造刀枪剑戟的军器所。军器所才是最核心的地方,工匠研制的各类武器图纸乃是无价之宝。
“统计我们的军器所还有多少,工匠伤亡如何,之前研究的火铳虽不能量产,但单兵作战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