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靳森:“我手里有一半赤王军,他们唯我是从。说罢南荣遂钰,你我也并非初次打交道,有些话放在场面上固然好听,但谁都知道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草原上的儿郎不讲虚头巴脑的空架子,赤王选择协助西凉,而我谁都不想靠。”
遂钰将花生壳丢进火堆,拍拍手将黏在掌心的碎渣抖落,缓慢道:“你只是赤王器重的儿子,并非真正册立未来王储,若想让我设身处。”
“人还是得生得好。”遂钰将话还给步靳森。
“我生在王妃肚子里,还有个好大哥,他们愿意将世子之位交托给我,这就是我的命。”
“你的命怎能和我相提并论呢。”
字字珠玑,却是不可不认同的实话。
实话总是难听,但得有提及。
“若我有你的命,说不定也要去大都做质子。”步靳森带着交易而来,并非真低三下四求鹿广郡,面对遂钰的嘲笑,反讽道。
遂钰乐了,不以为意:“是,没错,若你有我的命,说不定我们会在大都成为好友。”
“不过……”
“赤珂勒如今面临选择,无论如何在两国的夹击下,你们都得选择一头。鲜国选择西凉,赤珂勒难道没有遭受西凉的威胁吗。”
遂钰收敛笑意,单手提起茶壶,亲自为步靳森斟茶,正色道:“赤珂勒就算不想选,也会有人迫使赤王早做决断,釜底抽薪,断尾求生,赤珂勒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
步靳森抿唇,佯装口渴饮茶。仰头的瞬间,视线透过指缝落到南荣遂钰肩头。
眼前青年并不比自己小多少,却已然拥有上位者的气势。或者说他站在南荣王身边之时,那份特殊的气质不断迫使人将注意力倾斜,因此,步靳森同赤王出城迎接使团,赤王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南荣王。
“小心南荣遂钰。”步靳森随口道:“赤王在见你的第一面便告诫我,少和你这种人做交易,可我觉得,只有他那种胆小怕事,才舍得和西凉为谋。”
“所以你的决定是。”遂钰并不在意他人如何评价自己,步靳森今日不待亲卫入营,便已是十足的诚意,所有事都可稍许让步,日后好相见。
步靳森:“那些老家伙能活多久呢,我们谁都不知道。”
“但若能够主宰他们的命,即便天命所授,亦可扭转乾坤。”
“此战,我不想走到明面,毕竟还要照顾赤珂勒里那些跟着赤王多年的老将。”
“我手里的战马可以借给你们使用,即便有所损耗我步靳森也可一力承担,粮草马道想必南荣军不放心赤珂勒人协助,那么便用断绝赤王军队供应为礼。”
步靳森摊手,用一副我全部家底都已掏出的表情道:“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多了没有。”
遂钰点点头遗憾道:“只有这些吗,似乎也没有很诱人。”
两军交战粮草占一半,抓住赤王部队的命脉,为潮景帝击破鲜国夺取宝贵时间,毕竟步靳森如今也并非真正的赤珂勒主人,所做有限。
“那么你想得到什么呢。”
“两国经商之间税额减免,并派遣善于种植之人教授赤珂勒百姓如何种植农作物。”步靳森说。
农业乃治国之本,遂钰抚掌:“此事还得禀报大殿下才可做决断,这几日少主便在我军中休息几日等待消息吧。”
步靳森前脚刚走,遂钰立即前往萧季沉所在营帐汇报,萧季沉闻言倒格外轻松地笑起来,说:“的确是步靳森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还真不是个兜弯讨价还价的性格。”
遂钰沉思,道:“步靳森虽为少主,手中能够实际掌握的权力却并不多,但也不乏另外一种可能。”
“在西洲与大宸之间,赤珂勒无论怎样犹豫踌躇,都必须选择一方作为依靠。而这个时候传来父子不和,赤王直接带领军队前去支援鲜国,竟然对自己的后宫以及儿子并未怀有丝毫防备。”
“他不仅仅做出选择,还未赤珂勒留了后路。”
父子二人分别投奔一国,西凉胜,找个由头简单处置步靳森,日后赤王父子仍父慈子孝。大宸收复鲜国,西凉未能在与洲楚争夺中获得主宰权,凭借步靳森战中相助,赤珂勒也受不了多少为难,届时赤王退位,步靳森成为新王,照样与大宸亲如兄弟。
好算计,好筹谋。
萧季沉决定道:“赤珂勒条件艰苦,若想真正实现农作物自给自足十分艰难,答应他们倒也无妨。”
“好,臣立即着人草拟协议。”
暮色降临,作为东道主,自然得为宾客奉上好茶饭。
遂钰亲自带着食盒寻步靳森,却听步靳森身边的小厮说,少主来之前便发烧,现下神思困倦已经昏睡大半日了。
“难为王爷亲自送饭。”
遂钰才踏入军帐,帐内未着灯火幽暗非常,步靳森的声音被放大数倍。
仔细听声音的确有些沙哑,人与人的体质就是不一样,遂钰感叹,自己便做不到带病商议要事仍神思清明。
“百年前,早在大宸还未开朝之初,有位少年将军征战四方,颇受皇帝青睐,所到之处无人不被他英姿臣服,就连赤珂勒也曾是他马蹄踏遍之处。”
“可叹如今,我们这一辈虽在宗族的庇佑下长大,却又有几个能得好下场。”
“这话你可以见了燕羽衣之后再说。”遂钰扶步靳森起床,将茶水塞进他手中说:“别说什么病中脆弱,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兔子尾巴可还喜欢。”
遂钰:“我见过的珍奇玩意多了去,兔子尾巴这种小把戏,自己出门也能打,何处没有雪白的兔子呢。”
“只有赤珂勒草原上的兔子最洁白美丽,有传说,它们曾是天上仙女落泪所化,是最为纯净之物。”
“生灵食五谷,兔子饿极了也食荤腥。我在大都外的凉麓山礼佛过一阵子,那里的僧人们只吃素,你呢。”
步靳森笑了:“我是人,又不是臭秃瓢。”
是啊,你是人。
遂钰盯着步靳森的脸,微卷的长发,桀骜不驯的神情,如刀削斧刻的五官,忽地也跟着勾唇道:“如果你不是人,是兔子,说不定我还能将你当做宠物玩一阵子。草原信仰的女神,长生天,这些在我看来都不值一提。”
“那么你心里在意的是谁呢。”
“用什么鹿广郡,南荣王府的荣光之类的话糊弄人?”步靳森堵住遂钰的借口,慢条斯理道。
遂钰无奈,决定放弃与步靳森继续掰扯这些有的没的。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说:“记得吃,可别死在我营里。”
检查四下无漏风之处,食盒是保温的,步靳森现下没胃口,待会吃也行。遂钰扬声将葛桐叫进来,至少得召军医前来将病治好才行。
步靳森追随着遂钰的背影,在他掀起帘帐前,出声道:“赤王为我寻了位顶好的妻子。”
“是吗。”遂钰随口。
“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遂钰想了想,忆起萧韫那张脸,没忍住抿唇失笑:“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并不在于感情如何深厚,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赤珂勒和大宸并不拥有坚固友谊的可能。”
“我承认你有非比寻常的特质,但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到透露感情的程度。”
“醒醒。”
现在正是战时,遂钰最后提醒道:“我想杀王后并不在赤王的谋划内,就算日后父慈子孝,也断不可能回到从前。”
该说的都说尽了,遂钰不再停留,都是聪明人,对方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手背触碰帐帘,真要做掀起的动作,身后蓦然传来步靳森虚弱的气声:“南荣遂钰,我还有礼物要送给大宸,你们那位皇帝陛下为了开脱南荣氏的罪责,朝堂指鹿为马闹得人尽皆知,不就是想要真相吗。”
遂钰瞳孔微缩,猛地调转脚步。
步靳森唇色略带苍白,毕竟病中体力不济,他缓了几口气,说:“这次……我处理了一些赤王宫的眼线,找到不少与邯州来往的密信,其中便有你们南荣王府。”
遂钰平静道:“邯州,赤珂勒。赤珂勒,西凉。”
“邯州,西凉。”步靳森道:“兜兜转转,是邯州背后的大人物和西凉勾结,赤珂勒不过被动站队。”
他从枕下拿出一叠信件,表面布满褶皱与干涸的血,血渍发黑,看来距离信件传送的时间已过去许久。
原来这才是步靳森带来的交易。
他只是想与南荣王府达成私下交易,并非大宸。
如果在乎大宸,白日里便可转达萧季沉,何必等到现在。
“第一封信的日期是四年前,保持每月一封进行。”步靳森将信展开,平铺在行军床中。
不同的日期都用带有颜色的棉绳捆着,每解开一根,步靳森便念一次时间,细至何日何时。
“第二年,秀州出事,你和潮景帝被追杀那段时间,来往异常频繁。直至皇帝返回京城,四公子留在鹿广郡,他们沉寂一年半后,西洲内部动乱,洲楚与西凉之间的矛盾逐渐恶化。”
步靳森挑出只剩一角的灰烬碎片,说:“这段时间的信被烧毁许多,我的人只能找到几片带字的碎屑。”
遂钰蹙眉:“密信通常查阅后便会被直接销毁,你怎么能拿出这么多。”
步靳森食指搭在嘴唇做了个嘘的动作,讳莫如深道:“赤王宫好歹也算王宫,王爷难道忘了自己在皇宫生存之道吗。”
“赤珂勒自然比不得大宸,事事做足准备与后路才甘愿作人把柄。”
“说来西洲若真是洲楚太子登基,两朝的关系必当空前融洽。潮景帝为人虽不怎么样,却难得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帝,洲楚太子又奉行以和为贵。”
“萧稚嫁过去并未受过委屈,西凉从未停止暗杀这位五公主,燕羽衣处处维护,这才不得近身,转而选择以别的方式挑起大宸与西凉之间的争斗。”
“例如南荣王府被污蔑国贼之名。”
步靳森似笑非笑,趿拉着鞋来到遂钰身前,发现遂钰双眼通红,正欲用手帕擦拭,青年却反应极快地僵硬着脸避让,这让赤珂勒的王储不由得喟叹道:“他们认为的功高震主,却是皇帝一手栽培的心腹。”
“南荣遂钰,你和潮景帝之间太特殊,就连远在赤王宫的我都能看得出端倪,何况世家成了精的老臣们呢。”
“他们就是要你死,让整个南荣王府冠以不可饶恕的千古骂名,逼得皇帝不得不放弃。”
“但他们……”
步靳森顿了顿€€€€
低估了萧韫根本不在乎世俗的意气。
看似浑身全然投身为天下人谋福祉,实则是个自私无比,好不容易令摇摇欲坠的皇位逐渐稳固,却又毫不犹豫将其抛掷脑后,为情爱困顿纠缠的普通人。
第143章
鲜国。
潮景帝戎马纵横沙场,御驾亲征半月长驱直入鲜国腹地,但鲜国地势险峻崎岖,易守难攻,后又有赤王夹击,大军一时被困于山脉之间,冰天雪地险些迷途。
补给全线切断,萧韫已与敌军在冰河一带僵持数日。
“陛下,若再这么耗下去,我们的粮食恐怕……”常青云脸冻得通红,思索道:“不如,不如臣带人尝试着杀出去!不信他赤王铜墙铁水火不侵。”
萧韫才亲自勘察过地形,下马快走几步,从树下两米厚的积雪中随意抓了把雪,混不在意地往嘴里连塞几口解渴。
“你?”
皇帝冷笑:“他根本没想和我们打,就是要耗着。”
两军相比,还是大宸的士兵更甚一筹,再加上遂钰留下来的南荣军中历练多年的将士。赤王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大宸如今究竟军力是何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