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得知南荣栩返京述职前。
萧鹤辞忽然激动起来,原先的胜利者的笑容,了然于胸的释然统统消散,牵绊双脚铁链哗啦作响,冰冷地将他钉死在囚牢内。
金尊玉贵的皇室子弟,更何况是萧鹤辞这种一年到头连大都都没怎么出过的皇子,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牢狱之苦。
“太子殿下,质子在后宫也分三六九等,你知道吗。”遂钰站得有些累了,示意葛桐搬把椅子来。
送进宫的质子,多半是被家族抛弃了的孩子,就像是个什么物件,丢弃在那,自生自灭,潦草度过孤寂的一生。
虽说作为南荣王府的孩子,即便在质子里,也应该是更高贵的存在,但主宰后宫的又何止是皇后一人。
那么多的人想要南荣遂钰死,表面上装得恭敬,实则背地里做手脚,有人问起便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南荣遂钰所受的苦,都是别人做的。
维持表面虚假的繁荣,掩盖在浮华绫罗之下的陈旧腐朽,即便竭力躲避,也会被某些不得已的旋涡吞没。
后来,遂钰才发现,家中并不知自己境遇多难。王府门下门生多武将,文臣极少,且后宫外男不得入内,以至他们这些人的踪影,即便有人有心察觉,也终究讨不到任何消息。
何况……更多的人希望南荣遂钰死在大都。
回到鹿广郡后,遂钰对宫里的遭遇只字不提,唯恐母亲伤心。
“所以我感激你,将我从那个地方拉出来。”
葛桐找来的是把竹椅,遂钰动作稍滞,说:“秀州之事我已不在乎你究竟杀的是谁,萧韫更未因此治罪,是想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
“大都内部无论如何缠斗,这对萧氏皇族的地位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但勾结西洲,触及朝廷底线,无论是谁都得送上断头台。”
“我来,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些年如何算计王府。萧鹤辞,很多时候并不精明的筹划,越能害死一个人。”
萧鹤辞勾唇,缓缓笑起来:“倘若南荣明徽懂得明哲保身,至少可以活着抵达大都。”
“难不成没人告诉你吗。”萧鹤辞说。
自然有,但遂钰希望由萧鹤辞亲口告诉自己,好让他时刻将这份耻辱铭记于心。
牢房空荡,他们说话带着回音,遂钰手指微蜷。明知此事于己伤身,却仍旧止不住将这把悬在头顶的刀彻底下坠。
“其实很简单。”
萧鹤辞:“南荣王心系百姓,用百姓放在未被完全修建的官道,天降大雨,南荣王必定前去救援。”
“只有这么简单。”遂钰闭眼,强忍住心中不断荡起的冲动。
“难不成你以为本宫做了个天大的陷阱,只等南荣明徽跳进去吗。”
男人语气染上几分得意,缓步来到牢门旁,略抻脖颈向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多年未见的面庞重新映入眼帘,萧季沉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凌乱的长发,说:“遂钰弟弟,还想听什么。”
往往精心的筹划更令人警惕,不得不去冒险的“巧合”反倒有几分真。若真有人遇险,南荣王府便可立即搭救,若无人遇险……
遂钰喉头滚动,眼眶蓦然染上一缕滚烫。
若无人遇险,南荣王便可随机应变,没有百姓受伤,部队便能够放开拳脚大展攻势。
南荣王府为百姓而生,为百姓而死。
遂钰理解却又觉得可笑,从前不信有人明知此行艰险却仍旧奋不顾身,如今偏是身旁至亲以血浇筑。他永远做不了南荣明徽那般英武的南荣王,世上又有几人能够令行禁止,言行一致呢。
“秀州是你泄露,帮助西洲往鲜国传递消息也有东宫干预,萧鹤辞,既然这么喜欢西洲。”遂钰起身,拍拍袖口灰尘,缓步进入昏暗光晕中。
萧鹤辞伸出手,掌心夹在牢门之间的缝隙中,双眼明亮,高兴道:“你看,人人都觉得本宫愚笨,可到头来,南荣王府不也栽在本宫手中吗。”
遂钰一眨不眨地盯着萧鹤辞,见他在眼前笑,随后又露出哭的神色,张开怀抱口中似乎说着什么,举动均如潮水般褪去应有的声浪,耳旁寂静无声,天地唯胜自己。
那个站在囚牢之中的人,忽地化为幼年瘦弱的自己。
那个南荣遂钰问他:“萧鹤辞就在这里,不杀了他吗,为鹿广郡上百口人报仇!”
嘭!!!
“呃€€€€”
萧鹤辞猛地被人从外扼住咽喉,半张脸撞在泛着寒气的实木之上,钝痛逐渐从颧骨扩散开来,咽喉处的撕扯感令他面目狰狞,狞笑着对上南荣遂钰血红却平静的眼睛。
“南荣遂钰,杀了我,你就能为你的族人们报仇。”
那个瘦弱的南荣遂钰的声音也跟着响起,用稚嫩天真的语调道:“杀了他,大家的魂魄便都安息了!”
“南荣遂钰,还等什么,杀了他!”
“杀了他!!!”
第151章
“杀了我。”
杀了他€€€€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倏而交错,骤然重合,遂钰眼前。萧鹤辞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得扭曲,唇齿开合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后朝他伸出利爪,撕扯着,拖拽着,恨不得用黑暗侵蚀天地万物。
心跳加快的同时,遂钰头痛欲裂,脑海中不断闪过与父兄初见时的情景,以及住持问他,当年一步一叩拜,心中那份愿景究竟实现没有。
他多想亲手杀了萧鹤辞,以祭奠沙场亡魂,但这不正是萧鹤辞所希望的吗。南荣王失手杀了未被废黜的当朝太子,无论日后再多丰功伟绩,都无法抵消这份越俎代庖,企图将生杀之权凌驾于皇帝的狂悖。
遂钰右臂青筋暴起,额前细密的汗汇成小股,顺着眼角缓慢滑落,就好像是眼泪从眼眶奔涌而出。
后槽牙几乎咬碎,控制的力道并非蓄意爆发,而是避免情绪失控,使萧鹤辞就地暴毙。
“萧鹤辞。”
五指突然松开,萧鹤辞整个人被骤然卸力,双腿一软,膝盖狠狠砸在石板地上。
遂钰垂眼,宽大的袖口重新拢住双手,右掌微微颤抖,冷道:“我不会杀了你。”
萧鹤辞捧着自己的脖颈,喉管的干燥几乎将他整个人烧灼起来。他弓身蜷缩,竭力呼吸,弥补几近涨裂的肺部的空气,却因吸得太急而狼狈地咳嗽地涕泗横流。
“南荣遂钰。”
萧鹤辞低吼。
“若本宫,本宫能活着走出这间牢房,定要将你,将你剁碎了喂狗!!!”
“杀了我,我也能安息了。”遂钰勾唇,沉沉笑起来。
事到如今,他的命早已并未一己之身,生死哪里由得了自己。萧鹤辞现在死不了,更有成家在背后力保。
太子妃成怜樾,至今仍居东宫,被皇后软禁多日。
按理说太子入狱,太子妃应当一道陪同,但造反之事复杂,成家并未真正参与党争。成老太师一世谨慎,成十搅得满府上下不得安生,虽说后来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放了回来,却终究于成家名声不利。
而萧鹤辞造反,成家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唯有成怜樾一人知晓。
太子妃身体虚弱,整日用汤药吊着,成家不知找了多少天材地宝,也阻挡不了成小姐日渐衰败。
一朵名贵的花,若未细心呵护,只会比路旁的野花死得更难看。
离开刑部,遂钰径直回宫,前往太医院处查阅成怜樾的脉案。
萧韫早朝归来,遂钰坐在玄极殿外的台阶发呆,远远地瞧见那抹明黄色越来越近,直至遮挡他眼前晨光。
“越青醒来找你,找到朕这来,怕是要气死了。”
遂钰:“让她跟着我去刑部吗,她得当着我的面杀了太子。”
“萧韫,其实你不想杀了萧鹤辞,对吗。”
“……”萧韫沉吟半晌,俯身牵起遂钰的手,带着他往殿内走。遂钰踩着萧韫的影子,龙袍长长的拖尾绣有两条直冲云霄的金龙,怒目圆睁,凶狠骇人。
进殿,绕过抄手游廊,萧韫脱下龙袍换了件柔软没那么硬挺的便服,宫人将茶盏摆好,早膳在院里用整块玉雕琢的茶桌摆放,桌中镂空,引地下泉水作曲水流觞。
“前年太子妃有孕,没保住。”萧韫说。
遂钰微微诧异,问道:“先前太子宫里不也有人怀孕,那女子的胎呢。”
萧韫摇头。
“都没有保住吗。”
烹茶的水已沸腾,萧韫将茶倒进壶中煮制。
“成家不会让身份不如成家女的女子,先太子妃一步生产。”
恰逢生产前半月,成怜樾忽然查出有孕,原本成家犹豫是否去母留子,却在成怜樾诊出脉象后立即下手,制造那女子难产假象,太子还未回宫,便立即以晦气为由将人送至乱葬岗掩埋。
萧韫道:“成家对太子有用,此事被查出后,太子选择息事宁人。”
算时间,萧韫那会应该在鹿广郡,遂钰思忖道:“陛下是放过成家?”
按理,太子造反一门诛杀,成家就算不牵涉其中,成怜樾作为太子妃,必死无疑。
“成老太师已经跪过御书房了?”遂钰又问。
萧韫:“没有。”
但若真到了成老太师跪至殿前痛哭,那才更难收场。
“陛下既为难,臣便替陛下走一趟,去问问太子妃的意思。”遂钰道。
萧韫倒还真未因此事为难,近日政务围绕鲜国究竟称鲜州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朝堂之中群臣吵得不可开交。景€€王已经在西洲,再想派个与萧骋一般身份的亲王,满朝文武找不出第二个。
南荣王府虽也可考虑,但世家不会允许南荣王府接管,就算萧韫信任,也得多方考虑,既不能伤了老臣的心,又必须给新人出头的机会。
成怜樾的回答是€€€€
不想死。
“我不想同太子一起死。”
“但若令成氏与东宫脱离干系,太子妃岂能枉顾全家老小的性命。”
东宫空荡,太子入狱后,一应随侍宫人便均被撤走,成怜樾不过是变相地被软禁在东宫,身边只有出嫁前随行侍奉的侍女。
“不,我不想就这么死在京城。”成怜樾绞紧手帕,而后松开,故作轻松地饮茶。
她的手在颤抖,面色却仍旧保持镇定,作为成家女,言行举止不容有误。成怜樾闺中恪守本分,琴棋书画从未落于下乘,嫁给皇室子弟,便是她一生最重要之事,没有之一。
无意撞破太子谋逆后,太子便将她软禁于东宫,两年未曾踏出东宫半步,日夜有人看守,即便家中来人探望,也多监视不曾片刻放松。
“你是来带我去刑部的吗。”成怜樾顿了顿,轻声说:“太子作为罪魁祸首,我是太子的妻子,王爷本没必要对我如此客气。”
遂钰从怀中拿出揣了一路的白玉瓶,说:“大理寺与刑部联合办案,又是太子谋逆,其中勾连各州郡县,免不了一年半载。董氏活不了,但陛下念在成氏不知情,特赦免去株连之罪。”
“但太子妃你,却得选一头。”
话罢,遂钰从成怜樾手中抽出丝帕,成怜樾随着他的动作抬头,遂钰微笑:“我家有位姐姐,大约与太子妃年纪一般大,但她已经是一军主将,率领大军攻打西洲,至今败仗稀少,现下镇守鹿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