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容棠呢?
从相遇到现在,宅子、马车、名分、护身符……他对宿怀€€全都是给予,没有要求过一丝一毫。
他不想要求的。
他只想宿怀€€这一生平安顺遂。
可宿怀€€说,无论是什么,你可以要求我共担;宿怀€€说,你不可以不快乐;宿怀€€还说,棠棠,你要长命百岁。
容棠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早就习惯了付出、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
他对盛承厉好,有系统任务、有读者滤镜、有自己圣父心理作祟,他从未想过让男主回报他什么。
他对宿怀€€好,有愧疚心作祟、有惜才因素、有怜悯不平,但他也的确,没想过让大反派回报他什么。
最多可以记一记他的好,日后给他娘亲一个善终。
但是宿怀€€却跟他说,我们是夫妻,我理应帮你分担一半。
理应。
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应。
他们又不是真正相爱的夫妻。
他要背负的东西,否定了宿怀€€存在本身,哪来的理应分担……
喉间还是有点哑意,宿怀€€经书抄到末尾,容棠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微甜的茶水,眼角莫名起的涩意散落在夜空。
他没回答宿怀€€的话,而是起身走向门口,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夜间的温度,突然听见草丛中一声极其微弱的蝉鸣。
容棠愣了愣,道:“怀€€,入夏了。”
他缓缓笑开,说:“真好,我们从春天走到了夏天。”
我们从繁花盛开,走到了烈阳如火。
第35章
淞园死了一个人,这事可大可小,端看死的对象是谁。
若是王孙小姐,折花会第一天怕是便会有金吾卫将庄子围起来,沐景序当场上任查案,是意外是人为,总要给个交代。
但死的是个嬷嬷,还是个不受宠皇子的嬷嬷,那就……没什么好追究的了。
封建特权之下,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比人跟狗还要大。
月容死了这件事本身,还没有因为她的死亡而让何尚书家小姐受惊影响更深远。
第二天容棠再在园子里逛,凑巧碰见容峥,听他说容莹和容柠如今都在何小姐院子里,好几位高门贵女正聚在一起宽慰她。
宿怀€€随口问了一句:“她们是朋友?”
容峥点头,道:“昨日正是柠柠和莹莹姐跟何小姐一起去的池塘边,才发现的尸体。”
容棠本在看一朵早开栀子上小虫的攀爬,闻言皱了下眉,问:“那怎么没听说她们也在?”
早上柯鸿雪来邀请,容棠不太想再去湖心岛,几人便分开,跟容峥又是偶遇,如今淞园这一处花园角落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跟各自带着的小厮在一旁伺候。
说话不用避着人,但容峥还是压了声音,道:“二叔为人谨慎,连带着二房表兄妹们做事都很小心。虽说她们俩都是宁宣王府的女眷,但……一个是庶女,一个是二房长女,说出去其实没有兵部尚书家嫡女分量更重。”
他说到‘庶女’二字的时候,容棠抬眸瞧了他一眼,在他脸上竟然没看见任何不忿的神情,容棠就觉得他这个便宜弟弟有的时候还真让人有点看不透。
以为他心思多,但又天真得吓人;以为他一门心思想把长兄搞死,但不过被教育了两三次,人就恭敬的称得上是国民好弟弟。
但与他本来也没多少关系,他收回视线,伸手碰了碰那朵栀子花,不知名的小虫便顺着他指尖爬上了指甲盖。
容棠没抖下它,神色未变地站在原地听容峥解释:“虽说现在大家关注点全都在何小姐受到惊吓一事上,但到底死的是宫里的老人,又是五皇子身边从小伺候到大的嬷嬷。帝心难测,陛下对蕙贵妃娘娘宠爱有加,对三皇子也很看重,但这事……并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
小虫爬上了食指跟中指交界处,停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似乎不知道该去往哪个方向,容棠闻言先是扬了下唇,却又很快收敛了笑意,眼底丝丝攀上冷意。
宿怀€€便上前将手指抵在了他手背上,耐心等那只小虫往自己手上爬,慢悠悠道:“二弟好聪慧的心思。”
容峥骤然被夸,有些羞赧地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道:“哪里是小弟看出来的,是二殿下昨夜特意提点的我。”
宿怀€€便低头浅笑:“是么。”
小虫在手指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终于看见抵在自己面前的那根手指,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着指尖爬了上去。
宿怀€€垂眸,等它爬稳了才将手从容棠手上拿开,微微弯腰重新碰上栀子花,垂眸温柔地将那只小虫送回了原处。
然后起身,用手帕沾了沾园子角落放的供宾客净手的水,缓慢地替容棠擦起了手背。
他这件事做的很认真,像是对待一尊名-品瓷器一般帮容棠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只黑色小虫爬过的地方,嗓音微微,宛如悦耳的天籁,清浅道:“看来张阁老是想弹劾夏元帅了。”
他声音放得很浅,用肯定的语气随口说着政务大事,容峥闻言一下变了脸色,震惊道:“长嫂如何知晓?”
宿怀€€溢出一声笑,总算替容棠擦好了手,折起手帕递给了双寿,凤眸懒懒睇向容峥,道:“我并不知晓,二弟日后说话还是要再谨慎一些才好。”
容峥愣了愣,后知后觉出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往后颈爬,分明已经是暮春初夏的天气,他却觉得寒冷无比。
一股强烈的后怕笼罩了他。
直到容棠身形一动,弯腰开始折花。
“我喜欢栀子,很香,放在书房刚刚好,可惜院子里没有书房。”他跟宿怀€€说。
宿怀€€便顺着他的话道:“不如跟芍药养在一起?”
容棠略思索了一下:“另找一个花盆养起来吧,放在一起应该挺好的。”
白色跟粉黄相配,都是很干净清浅的色彩,搭配起来应该很是赏心悦目。
宿怀€€自然应下:“好。”
然后便默默跟他一起摘起了花。
直到双福手中捧了一整束栀子了,容棠才起身,像是刚发现容峥一般,稍显讶异道:“二弟怎么还在这里,方才不是说要去揽月阁见二殿下吗?我跟你嫂嫂不用你陪的。”
容峥愣了愣,那种仿佛被冰水淋头浇下的冷意逐渐消散,清晨的阳光落在身上,躯体回温,他咽了口口水,莫名不敢看宿怀€€,哑声道:“那弟弟便先告辞了。”
容棠点点头:“嗯,走吧。”
等到容峥身影消失在这处栀子花丛,宿怀€€才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看向容棠的目光分外纵容:“这次可不是我要棠棠救他的。”
容棠睨了他一眼,道:“你别欺负他。”
宿怀€€仍旧笑着:“为何?”
容棠默了默,小声评价道:“他笨笨的。”
欺负他有点不道德的样子。
€€€€虽然容棠自己一直在欺负他。
宿怀€€顿了一瞬,笑意更深:“那好哦。”他说:“可是棠棠哥哥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他刚刚是在害怕什么?”
容棠原要转身去下一处,听说淞园里养了孔雀,他今天出门本是想看看运气能不能遇见孔雀开屏的,闻言脚步顿住,回过头说不清带着什么情绪地睨了宿怀€€一眼,小声道:“你也当我是笨蛋吗?”
跟容峥一样的小笨蛋还是跟盛承鸣一样的大笨蛋?
宿怀€€微顿,旋即笑开:“怎么会,棠棠是最聪明的。”
他夸容棠听起来很不走心,可又偏偏让人觉得很真诚,于是容小世子那点微妙的情绪散开,轻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跟宿怀€€并肩往前走,双福双寿跟在后面,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的话音。
容棠便道:“盛承鸣特意提点容峥,大概率是因为他想要有动作,提前跟容峥透底,以免他误事。”
宿怀€€点头:“嗯,合理。”
容棠:“二皇子前段时间做出了好几件大功绩,正是得陛下赏识的时候,张阁老在朝中资历深、门生又多,本来正意气风发,可陛下为了安抚蕙贵妃母子,此次折花会给的彩头未免太过恩宠,超过了庶皇子应有的规格。”
“夏元帅一生戎马、脾气火爆,在朝堂之上本就是说一不二的蛮横性格,很是看不起文人,此次盛承星分明没做出任何政绩,却得此殊荣,更是为他添了气焰,怕是早就引起了二皇子党不满。”容棠慢悠悠地说,一路走得很悠闲,看到一只蹿过花丛的小奶猫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附近有没有窝。
宿怀€€也不催促,只是越听眼睛越亮,不满足摸索腰牌,径直上前抓住了容棠的手:“然后呢?”
容棠低头瞧了一眼,并未挣开,任他抓着自己,像小朋友牵手过马路似的。
容棠便继续说:“若是死的是旁人,王孙公子也好,高门贵女也好,哪怕是临渊学府的清贫学生,如此多的官员在此,定然不会草草了事,就算随便找个事故缘由,盛承星也一定会给个理由搪塞过去,之后是安抚还是赔偿,都可以私下解决,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宿怀€€握住了容棠,手却又有点痒,没忍住在手背上蹭了蹭,容棠眉头一皱,偏过头瞪了他一眼,大反派立马就乖:“我不蹭了。”
容棠盯了他两秒,收回视线,但手仍旧由他牵着,说:“如果是别的小厮下人,也不难解决,赔一笔钱就能……”他皱了皱眉,似乎想将自己的思维贴到盛承星身上,然后想到一个词:“就能打发的事。”
他本质不喜将人命看得这样轻贱,但这却是不容置喙的事实,他再不喜也没有办法。
容棠有些烦躁,道:“所以说这事本身并不难,死了一个人而已,在盛承星盛承鸣眼里,都是很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盛承星只会觉得晦气,扫了他和朋友游玩的雅兴。”
宿怀€€安抚性地捏了捏他:“棠棠不用跟他共情,你跟他不一样。”
容棠原皱着眉,闻言沉默了一瞬,轻声嗯了嗯,然后说:“但偏偏死的是盛承厉身边的嬷嬷,这事就不一样了。”
“五皇子在宫中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他的兄长们有一个算一个,都看不上他。既不觉得他有能力跟自己争夺皇位,也不打心眼里认为他是自己的弟弟。严格算起来的话,他在盛承星眼睛里还不如身边一个从小跟到大的小太监重要,所以他身边死了人,哪怕是死在自己庄子上的,盛承星也不会管。”
“既不会调查死因,也不会给予赔偿,甚至不会装模作样地表达一下哀痛,他只会命人将嬷嬷就近找处坟地埋起来。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盛承厉也没有背景和底气跟他争,最大的可能就只是忍气吞声吞下这个委屈。”
容棠说着轻嗤了一声,似乎觉得盛承厉会吞委屈这件事听起来就讽刺,但他并不想将情绪带给宿怀€€,所以没有纠结这个,而是继续说:“但二皇子在这,张阁老作为盛承鸣的外祖,是天然的二皇子党,此次折花会最后胜出的庶吉士又会直接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翰林院,所以无论如何,为了报复也好、解气也好、未雨绸缪也好,张阁老定然会借此事参三皇子一本。”
他顿了顿,眉梢轻轻蹙起,不着声色地瞥了一眼宿怀€€,似乎想将这个话题轻巧地带过去。
宿怀€€却难得追根究底,问:“以什么缘由呢?”
容棠:“……”
没办法,他只能诚实回答:“兄弟不睦。”
宿怀€€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容棠下意识地将交握的手攥紧了几分,看起来特别乖地将手蹭进了他掌心一般,声音软软,尽量不惹宿怀€€不悦。
“当今陛下得位不正,但偏偏又是个极度在乎名声的。先帝……惨遭他杀死,为了不被天下百姓弹劾他弑兄,他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找了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修饰,自然不会允许臣子说他的儿子不睦,以免任何会被后人诟病他的血脉就是会杀兄戮弟的可能。”
容棠声音很轻,散在初夏的光阴里,只有宿怀€€一个人能听见。
他这番话传出去分明大不敬,是随时会被砍脑袋的大罪,可他就这样坦然地跟宿怀€€随口在这间园子里聊,清楚地告诉他先帝是无辜枉死。
宿怀€€清楚这不是幻觉,却……仍有一种眼前人似是泡影的错觉。
否则无法解释他分明是容明玉的儿子,却话里话外都向着先帝。
宿怀€€喉结动了动,声音放轻,好像怕戳破了泡沫,道:“然后呢?”
容棠说:“我听说五皇子生母早逝,自幼就是这个嬷嬷带大的,月嬷嬷对他来说犹如养母,更何况前些日子她刚刚闯过太医院,在陛下那里留了印象,这样一个人的死亡,若是不追究,自然不会引起轰动,但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