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揉着肚子,正要应下来,敏锐地察觉这句话好像还有别的含义,蹙了蹙眉,问:“你下午要出门吗?”
宿怀€€笑着点了点头,容棠问:“去哪?”
“江南鱼米之乡,姑苏城中更是有许多家世代经营的粮行,如今正是物产丰饶的季节,秋粮快要收割,稻谷正便宜,我想带着双寿出去收点回来。”宿怀€€坦诚道。
容棠怔了半天。
楼外依旧菱歌荡漾,楼内仍旧迎来送往,绫罗绸缎络绎不绝,菱湖水位上涨,城内的人浑然不觉,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容棠嗓子里有点涩意,他感觉自己头有点晕,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杯青梅酒的缘故。
他问:“为什么要收米?”
秋粮即将收割,现在市面上的米很快就会变成陈米,粮商虽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卖出去,但价格也不会便宜多少,宿怀€€若是想做生意,找他们买米倒不如去村子里收最新一季的作物。
宿怀€€眉眼弯弯,原著小说里视天下人性命如草芥的大反派笑着问他:“棠棠还没有想起来吗?”
“我说过我想要你开心,我说我们是夫妻,你担负的所有我理当承担一半。”他缓慢说着答案,笑意从容自然,缀在那样一副€€丽清绝的脸上,比这姑苏城的烟水还要动人三分,“你想来江南避暑,我就努力让你只是避暑。”
“如果做不到,棠棠也不要怪我,更不要愧疚。”宿怀€€轻声跟他说,凤眸清亮,看得比金銮殿上仙鹤朝服的父母官们都清楚无数。
他知道他们其实救不下多少人的。
天灾不可能改变,他们没有任何职务,若是宁宣王本人来到江南或许还能压一压巡抚大人,可一个年不过二十的世子远道而来,尽心尽力招待便是,若他插手政务那叫逾矩。
他们两个人四只手,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若想救下数万人的性命,那叫天方夜谭不自量力。
可容棠想试一试,宿怀€€便陪他试一试,并且提前告诉他‘如果做不到,你不要愧疚’。
只要能救下一个,他们远道而来的这一趟便不算没有意义。
容棠怔怔地看着宿怀€€,六月初盛夏的阳光洒落进窗沿,镀在宿怀€€脸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哪怕以为他已经够了解宿怀€€了,这人仍然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非常不理解,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要一再被伤害,直到被逼着黑化呢?
容棠心下一阵涩意,咽了咽嗓子,道:“我陪你一起。”
系统无声地叹了口气,愈发人性化。
它待在一片三维虚拟空间里,看着面前两个像素点般的小人,很想问他的宿主:【你不是说,你不当救世主了吗?】
何必又给自己这么多包袱。
但它问不出来,它只是又一次审视起了原应站在天道对面的大反派。
它发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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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搬进城内的第四天,苏州知府江善兴终于被门房迎进了厅堂。
辰时三刻,太阳已经高悬,院子里的雀鸟声比京城要活跃繁杂许多。
容棠皱着鼻子灌下一碗汤药,苦着脸怨念颇深地望了宿怀€€一眼。
后者温和地替他理了理衣领,低声问:“棠棠又想晕倒?”
容棠立马就怂。
收粮一点也不轻松,宿怀€€原本不想带他,但容棠真的要不依不饶地跟着,大反派就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了。
他总舍不得对容棠凶的,但棠棠的身子经不住他这么糟蹋。
容棠前两世多在幕后替盛承厉做事,与官员周旋交锋他会、用计谋使人落马他也会,但落到这江南水乡,听着一遍又一遍稍稍快一点他就听不明白的方言,看着商人一个个为了利益天花乱坠的嘴脸,容棠发现自己好像忘了怎么谈判。
也不是不会,他很有钱,他有钱到能买下苏州城内几座米行,但几座米行里的存米数量再庞大,就算掺上石子熬成粥,也布济不了多少人。
宁宣王世子庞大的经济能力在未曾发生的灾祸面前,头一次有了捉襟见肘的认知。
容棠这几天不止一次地怀念柯鸿雪。
柯鸿雪三寸不烂之舌,家中又善经营,前几辈子盛承厉的那些商业版图全是他打下来的。
可惜柯少傅刚祭祖回京,多半不会再来江南。
容棠想到这里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柯鸿雪带着沐景序回乡祭祖这一件事,前两辈子也没有发生。
他们跟自己一样,光是帮盛承厉在仁寿帝面前刷存在感就费尽了心思,沐少卿不可能再告假跟柯鸿雪回老家。
容棠蹙了蹙眉,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一世的蝴蝶翅膀振得太快了一些。
他跟宿怀€€一起走到了厅堂,苏州知府已经侯了他多时,见到人忙站起,弯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宁宣王世子。”
没有半分被怠慢的不悦,甚至多次的闭门羹都好像并未发生。
江善兴年逾五十,身子精瘦,官帽下的头发里藏不住几分白丝,胡子略显潦草,一眼望去就像许多天未曾打理的模样。
容棠略微定了心,知道自己这个目的地没选错。
他笑着回礼,命人奉上茶,然后坐在上手,抬眸望向江善兴,唇瓣开合,开门见山直接就问:“江知府,汛期是不是要来了?”
第56章
容棠说:“我与我家郎君原想来苏州城避暑,但家里在附近有几座庄子,来之前家母叮嘱我去看看。于是这几天我便带着怀€€四处转了转,听庄子上的管事说汛期快到了。”
他笑了一笑,漫不经心的样子,捧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给到江善兴反应时间,然后又说:“我其实不懂这些,只听说秋粮还没收割,可能会有影响。家里在江南资产虽说不多,但到底也还有几千亩农田跟十几间铺子,没听到就算了,听到了我难免会心存疑虑。恰好江大人您在这,我就想问一问汛期是不是真的要到了,今年的雨水怎么样?会影响收成吗?”
容棠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叫宿怀€€郎君,宿怀€€却难得地没有闲心去细细品味,他只是坐在一边,手里把玩着宁宣王世子的腰牌,状似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到江善兴的脸上。
很多事于他都是可做不可不做。
天灾一定会发生的情况下,他送给盛承鸣的政绩就是单纯的几个数字。
减少了多少损失、挽救了几个村庄、赈济了多少灾民、平定了几场叛乱……
大虞自建国以来,从有历史文字记载的大事年表上看,旱灾、水灾、雪灾、蝗灾……大大小小的灾祸每隔几年都会发生,并不稀奇。
而这些灾情一旦发生,当地主事官会被秋后算账,在灾情中有特殊贡献的官员或者皇子则会在之后一路得到重用,平步青云。
这是宿怀€€原打算送给盛承鸣的政绩。
他站在绝对理性和利己的角度分析事情,谋划最合适的出路。
可一切计划却在容棠那个雨后清晨,抬着亮晶晶的眸子跟他说“我们去江南吧”的瞬间做了废。
他早该知道的,自家小菩萨是一个多么聪明又多么心地善良的人,他能看得到的灾祸,容棠并非完全看不见。
而他看见了,不论能力微弱与否,总想救一救。
就如同那个初春的夜晚,小世子撑着随时快咳昏过去的身子从风月楼救下他一般。
于是宿怀€€沿路让行风收粮囤药,他改不了天意,至少能少饿死几个人、想办法阻止几场洪水泛滥之后必然会起的疫情。
宿怀€€原觉得,这天下于他是无关紧要的。
天下人是生是死于他也无任何关系。
他要复仇,要杀了仁寿帝,要向百姓揭露他伪善的面皮,要为自己的父母兄姊平反。
这天下人,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无一不是帮凶。
可从容棠的视角遥望,天下百姓、湖上渔夫、田里农民、村庄书匠……千千万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人,全都无辜,他们不该成为政治斗争上无所谓的棋子。
所以宿怀€€尝试从他的角度去理解。
而一旦转换了想法,他便想知道容棠选的这个目的地、这座宅子,是否真的有让他不远万里从京城奔赴而来的价值。
这千万百姓于他仍旧无关,只不过容棠想救,宿怀€€就一定会为了他去救。
他垂着眸,散漫地摩挲着腰牌,茶叶清香散落在厅堂,江善兴坐在下手圈椅内,神情从一开始的恭敬变得沉重。
他与李长甫一样,都是四品大员,年逾五十,走马上任过大半个国度,如今却向两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恳切弯腰行礼。
“世子爷聪慧明察,今年汛期……恐会成灾!”江善兴沉声道,表情悲痛万分,脊背弯曲,似乎一下苍老了十多岁。
容棠敛了眸,半晌没说话。
江善兴,五十三岁,陇西人士,元兴三年进士出身,自闽南县令做起,多次升迁调任,直至苏州知府。
庆正九年夏,江南雨水充沛,江善兴察觉不妥,多次巡视河口堤坝,写信上报巡抚,直言今年水位上涨、气温变冷,恐将出现水灾,请巡抚大人派人调查,组织当地村民整修堤坝,防止灾祸发生。
江南巡抚吕俊贤收到他的信件,却当没看见,接连十封密信送过去,吕俊贤未回复一封。
江善兴无奈,写信打算快马加鞭送去京城,递给内阁大臣,却在刚出姑苏城外的时候被吕巡抚截获,写信怒骂他危言耸听、越级上报、其心可诛。
江善兴被困在了苏州城内,顶头上司不信他关于今年雨水的判断,上报的信件递不出去,没到年底回京述职的时候,他简直进退维谷。身为庇佑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却只能日日赤脚巡视堤坝,尽量在不引起恐慌的前提下自掏腰包召集乡民巩固圩堤。
可他能做的仍旧杯水车薪,顶多不过救下一方百姓,洪水一旦聚集,泄洪仍然会引起灾患。
朝廷若不派水利大臣和军队南下,灾情一过,定当出现反贼,到时候又是更大的危机。
这简直是一个恶性循环,稍稍有脑子的官员都不会任自己管辖的土地上发生这样大的灾难。可吕俊贤在江南被春水泡软了骨子、被甜酒酿昏了脑袋,一双鱼目似的眼睛单看得到桌上菜肴、箱内黄金、帐中细腰,看不见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垂垂老矣的翁媪。
容棠沉默许久,终于出了声,道:“敢问江大人这些天连连拜访,所为何事?”
连续三天,第一天是无意错开,第二天是想要收粮,今天若是江善兴晚来一步,他们早一步出门,怕是又碰不见面。
江善兴说:“下官斗胆,想请世子爷写信回报宁宣王爷,告知他江南隐患,请陛下派官员和军队火速南下,以免延误灾情祸患无穷!”
容棠抿着唇,并未立刻答应。
他坐在椅子里,抬目看向下手冲他行礼的老者,并不吭声。
宿怀€€起身,替他重新换了一杯热茶,然后站在容棠身边,笑着垂眸问:“江大人心系百姓,我等感动不已,只是€€€€”
他话音微顿,眼神含着冰刀子:“万一你的判断有误呢?”
江善兴起身,连忙道:“判断今年将有水灾之后,我又接连拜访了附近几座村庄沿岸的农民,他们都跟我说今年水位不寻常,恐会有难。”
宿怀€€闻言眸子亮了亮,似生了几分欣赏。
有些地方官供着老学究,遇到点麻烦就上门拜访询问。但今年收成几何、雨水充不充沛、虫子数量有无增减……这样的问题本身就该去问世世代代与黄土贴近的农民。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生活经验绝对比那些学究多多了。
不过宿怀€€仍旧未应,而是道:“纵然你们都这样说,天灾仍是未知,世子爷若是唐突写信回京,宁宣王爷再禀告陛下,到时候水灾未曾降下,这欺君之罪该由谁承担?”
江善兴:“自由下官承担。”
宿怀€€点了下头,似乎同意了,江善兴眸子一亮,刚要说话,他却转口又问:“可这信件上留着宁宣王府的标记,写信的人是宁宣王世子,你不过一四品知府,如何能担下本该属于宁宣王府的罪责?”
“换言之,本该由你和江南巡抚承担的责任,为何要落到我家夫君头上?”宿怀€€声音清浅,唇角勾着笑意,俨然一副打算袖手旁观的样子,而容棠坐在他身边,从头到尾都未说一句话。
江善兴面色发白,紧紧抿着嘴唇,身形似乎又一下佝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