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再求,宿怀€€却笑着抬手送客:“江大人请回吧,不要在我们这里浪费时间。”
逐客令下的过于直白,江善兴便是还想再留也不可能,很快就被小厮领出了府。
他站在府门前望着这座新翻新的宅子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又上了马车朝河口驶去。
厅堂内,客人离去,茶水却未动一口。
宿怀€€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可惜了,特意买的茶叶呢。”
容棠抬眸看他,问:“为何不答应?”
宿怀€€转过身,歪头睁了睁眼,惊讶:“明明是棠棠不想答应,怎么反倒过来问我?”
容棠不吭声,跟他对视。
须臾,宿怀€€笑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容棠跟前,劝他喝下一口热茶,然后说:“江大人是个好官,对吗?”
容棠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不可能凭借一桩事判断人物脾性,家财万贯的贪官也可能为了一方百姓奔波劳碌,清正廉洁的好官也会判下冤假错案致人无辜惨死。
官场全都是浑水,妄图透过浑水猜透某一位官员委实愚蠢。
但江善兴,确实是个好官,因公殉职的好官。
灾情发生之后,他虽无力阻止暴雨决堤,但却尽全力将损失降到了最低,江南受灾的县城中,苏州损失最小。
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江善兴连日操劳,却还多次前去防控区查看疫情,结果不甚染疾,医疗条件低下的情况下,他硬是凭着意志力扛过了病魔。
可很快又传出苏州城外一群流民聚集,要揭竿起义,江善兴亲自前去招安,却被暴怒激动的灾民当成了狗官用石头砸死当场。
他躲过了天灾、逃过了疫情,身是父母官所以不愿武力镇压灾民,结果反倒被不知实情的百姓杀死。
阎王看见他都要说一声冤枉。
宿怀€€弯着腰,直直地望进容棠眸子,认真问:“棠棠这么聪明,你猜一下,这雨还有多少时间会下下来?”
容棠心中默念:庆正九年夏,六月十三,天降大雨,连绵七日,冲垮多处河堤。
宿怀€€说:“今天是六月初六,我猜至多还有七天,这雨就该下了。”
容棠大惊,不可思议地瞪了瞪眼睛,又很快放松下来。
宿怀€€抓住他那一瞬的异常,却以为他是紧张,拉起了他的手:“七天,若是快马加鞭倒也赶得回京城,可哪怕不算来路上的雨水跟泥泞,也不算王爷是否会上报朝廷、陛下会不会派钦差跟官兵来江南。等他们到了,洪水早就泛滥成灾了。”
容棠紧抿着唇不说话,他怕他一开口就告诉宿怀€€自己其实有别的打算。
宿怀€€关注到他的神情,清浅地笑了一下,慢声道:“棠棠想说,让江知府设宴,邀请江南巡抚吕俊贤,然后你出席,直接用宁宣王世子的身份压迫他下令,火速命沿江地带群众撤离、巩固圩堤,等大水过去之后再重回家园?”
“……不止。”容棠终于出了声,望着宿怀€€,将后面半句话藏在了肚子里。
€€€€我有他的把柄,让他必须听我命令行事的把柄。
宿怀€€愣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眼眸微亮,笑着点头:“是我疏忽了,单单一个世子身份怎么可能使唤得动江南巡抚?棠棠你大老远跑这一趟,总不会打无把握的仗,手里大概还捏着其他筹码。”
他差点以为自家小菩萨只是善心泛滥,却忽略了以容棠的心性和才智,若是没有几分把握,来江南这一趟就是亲眼见证灾情,平白伤感。
宿怀€€勾着唇微笑,眼眸直直地盯着容棠,话语清亮却认真异常:“可我不准。”
他说:“我不准你让自己置身险境。”
“棠棠,赌人心是最危险的做法,你的筹码但凡有一分一毫的逾越,都可能引起对方的杀机,我不准你这么做。”
宿怀€€仍旧笑着,温柔得很像前日在街头柳树下,那一篮莲蓬边放着的一朵纯白色荷花,粉黄的花蕊温柔可爱,全然无害。
容棠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轻滚,宿怀€€视线便落到那处,缓慢而低声地继续:“江大人需要的不是一封送去京城的密信,他要的是一个真正能让吕俊贤听命行事的人。”
小世子脖子纤细洁白,喉结小巧精致,顺着颈部线条向上,是瘦削而薄的下巴,色淡薄情的唇瓣。
宿怀€€目光停在那,笑了:“棠棠你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作者有话说:
宿宿:想亲老婆盛老二:嗨!大爹,小爹,怨种儿子来啦!(咬着鲜花出场)(被宿宿一个眼神吓跑)(麻溜去干活)-查过资料前文修了个bug,洪水受灾人数改为数百万。
第57章
收米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但也不算太过艰难。
宿怀€€以较市场价相对低的价格收了一万石粳米,就已经买完了市面上商家愿意卖出的全部。
容棠按三十个人一天吃一石米,灾期熬粥一份掰成三份用,一石米覆盖人数扩大到九十算;苏州府共计五十万人,除去家里有余粮及富庶的,受灾群众算作四分之一,计十二点五万人。
这么多人一天就要用去粮食近一千四百石,一万石粮食就算全部熬粥也只够用七天,更别提一人份的口粮掰成三份用,本身就不合理。
容棠算完这一笔账,站在原地蹙眉,久久未出声。
这还只是一个苏州府。
甚至只勉强解决了一点基本的粮食问题,后期会出现数不尽的病患、反叛、财产损失、土地无法耕种等一系列次生问题。
江南一共设了12个州府,数百座县城,民众达两千多万……
他站在谷仓前望着几乎看不到顶的白米,生起了一阵无力感。
容棠忍不住纳闷,与千万百姓的性命相比,他前两辈子替盛承厉在朝堂后宫搅弄的那些风云究竟算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晚风吹过,散了夏日闷热,宿怀€€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温声问:“回家吗?”
容棠怔了一瞬,转过身点头:“嗯。”
他原想将这些粮食储存在他们新买的宅子里,但宿怀€€坚决制止了他,理由很简单,谁也不知道天灾人祸之下,人会为了生存做出什么样的过激举动。
他们那间宅子本就富贵,再囤如此多的粮食,就算派官兵把守,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安全。
是以这些大米全都秘密运到了容棠名下在苏州的庄子上,由信得过的管事看守,宿怀€€暗中派流云监管。
容棠低着头往前走,宿怀€€也不出声打乱他思绪,直到小世子突然唤了他一声:“怀€€。”
“我在。”宿怀€€轻声应。
容棠声音闷闷的:“我饿了。”
“想吃什么?”宿怀€€问,紧接着又给他提供选项:“芙蓉楼的松鼠鳜鱼?你前天吃过说还不错的,或者醉月轩的剁椒鱼头?是辣口的,可能对你口味。”
容棠摇了摇头,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天际,云层翻起一道道鱼鳞,落在江南烟雨的地界里,漂亮极了,远处池塘莲开满湖,清丽又繁华。
“想吃荷花酥。”他闷着头数,“还想吃芙蓉糕、龙井茶酥、桂花糯米藕,再加上一小壶青梅酒。”
说到最后一个,容棠的声音明显降下去一点,讲完还不太自信,抬起眼望向宿怀€€,小小声问:“好不好?”
宿怀€€怔了怔,低声笑开:“好。”
他以前只觉得棠棠不喜欢吃甜,却原来是因为不觉得多苦。
吃过苦的人、正常说话都觉得口中发涩的人,怎么会不喜欢吃甜呢?
他的小菩萨,一天几大碗苦药灌下去也只是要一点蜜饯压压嗓子,却在看到满谷仓的粮食之后跟他报了一堆糕点名。
宿怀€€暗暗在心里摇头,止不住地心软,再一次感叹自己究竟穿上深绿嫁衣,嫁给了怎样一尊琉璃菩萨心的美人灯。
他已经在最深最黑的暗里行走许多年,可是看见这样干净纯粹的灯火时,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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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九,酷暑。
容棠一早起来有些头昏,不太想出门,宿怀€€提前让人备下了冰块,就放在书房几个角落里,他们俩窝在苏州园林的深宅中,下了一整天的棋。
依旧是没有胜负,黑白子纵横,又如恒河沙数般散落人间红尘一一依附。
直到院门被人敲响,有人迎着暮时的夕阳拜访,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华服,却沾上仆仆的风尘,站在门外笑着道:“表兄来苏州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就安排人让你跟我一起南下了。”
容棠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看向盛承鸣,只觉得他比折花会上看见的时候要狼狈许多,可眼睛却是亮的。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官员,容棠放眼望去,发现里面有几个是工部很有才学的新晋之士,他们如今或许还没有显露锋芒,但再过两年,等宿怀€€入主御史台之后,每一个都是大虞朝堂之上的中流砥柱。
容棠不自禁回望向宿怀€€,后者却清浅一笑,侧身向盛承鸣行了礼,将人迎进院内。
容棠定睛一看,发现队伍最末尾还缀着一个穿灰褐色儒袍的小尾巴。
他愣了一下,走到卢嘉熙身边:“你怎么也来了?”
卢嘉熙面色苍白,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赶了太久的路身体出现不适,闻言有气无力地扯了个笑:“世子爷好啊,好久不见……”
容棠听他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超级担心他立刻就会晕倒在他的院子里,懵了一刹那,拉着人去了偏院。
盛承鸣找他借了一间厅堂谈事,容棠不好跟过去,宿怀€€说去看厨房晚餐准备得怎么样,容棠也不管他到底是要干嘛,转身就去找了卢嘉熙。
小卢大人一杯热茶进口,几块糕点下肚,终于缓过来一点,躬着身坐在椅子上,手止不住地想碰腿。
容棠看明白,直说:“很酸吗?”
卢嘉熙怔了两秒,哭丧着脸抬起头:“走了好久好久。”
他不过才十六岁,今年四月之前还是个只会在学府里念之乎者也的商贾公子。如今两个月过去,出入过翰林,行走过官场,参加过宴会,又千里迢迢被二皇子从自幼生长的皇都带来了江南。
容棠起身,走出去让双福拿进来几只艾灸棒,让他熏好了之后给卢嘉熙用上。
小卢大人震惊异常、受宠若惊,问他家里怎么会备这种东西。
容棠笑笑道:“我身体不好,偶尔出门一趟就会累着,怀€€跟大夫学了艾灸手法,又教给了双福,我有时候会用。”
卢嘉熙被热艾一熏,疲惫感缓慢消散。
只是他提着裤脚,总觉得不太雅观,容棠虽不计较这些,却还是让人给他搬来了一座矮屏风挡住脚,两人隔着屏风交谈,屋子内散发出阵阵艾草香。
容棠问他们怎么会来江南,卢嘉熙说:“五月上旬,还没下雨那会儿,二殿下在京中处理了几件案子,又在兵部练了一队亲兵。陛下觉得他这些日子非常有长进,就问他有没有想去巡查的地方,当做替父微查。”
容棠闻言怔了一瞬,不为其他,仁寿帝给二皇子的待遇实在令人眼红,甚至隐隐有立储的意思在里面。
跟盛承鸣相比,上个月刚入朝堂听政的盛承星,简直被踩在了尘埃之下。
容棠清楚盛承鸣来江南大概率是宿怀€€的建议,可仁寿帝会主动提出“巡查”这个概念,就很令人震惊。
他不自觉怀疑宿怀€€其实在后宫之中也有势力。
容棠微微地皱了下眉,便听卢嘉熙说:“二殿下直言自幼跟父皇母妃在江南长大,如今年满十八,颇为思念故土;又说他实在愚钝莽撞,担不起替父巡查这样大的殊荣,因此只向陛下要了一队亲兵,再加上六部里几个官员出发南下了。”
容棠:“……”他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卢嘉熙四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旁人之后,身子向屏风处靠了靠,小声道:“说是轻装简行,但其实临走前陛下还是给了二殿下一道圣旨,言明途中若遇见贪官污吏,他可以就地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