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纸钱燃尽,沐景序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沾染的草木灰,问:“宿公子,可否带我去一下盥室?”
容棠下意识要跟着,柯鸿雪却拉了他一把。
他皱着眉回头,柯鸿雪面色难得正经,神色晦暗。
一转眼的功夫,沐景序跟宿怀€€已经离开了这里。容棠心下不悦,甩开柯鸿雪的手,正要跟上去,却听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容棠。”
容棠转过身。
柯鸿雪笑意苍凉,望着沐景序的背影,轻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我学兄该是这世上最风花雪月的人。”
他饮过塞北的寒风,行过岭南的虫谷;他见过虞京金粉河下沉船的珠宝,也见过徽州洪水淹没的茶庄。
他是游戏人间的浪客,是天生的诗人,是天潢贵胄,也是多情才子。
他进能带兵打仗,退能吟诗作对,他手中不离扇,餐餐必饮酒,言语必含笑,桃花眼中永远盛着灼灼光彩。
他是这世间最风流多情的浪子,进出引无数贵女娇羞;也是虞京皇宫里最顽劣调皮的皇子,满身荣宠,却偏偏向往自由的风。
而他永远死在了元兴二十五年。
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却又一步一步重新走向他曾梦想离开的囚笼。
……
容棠僵在原地,霎时间所有结论有了最开始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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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室内未点灯,清水盛在缸内,沐景序弯着腰,舀出一瓢水洗过双手,然后本能地又舀了一瓢出来回头,要给宿怀€€净手。
后者却站着没动,身形隐在一片黑暗里,宛如经年的松柏,高大又巍峨。
无言对视良久,月色闯进窗棱,沐景序音色微哑:“小七,你长大了。”
于是松柏颤动了一下,宿怀€€嘴角噙着笑意,眼眶却倏然转红。
他沉默很长时间,终于开了口,问:“兄长,我的兔子呢?”
你答应过的,回来就带我去猎场捉兔子。
作者有话说:
在京城的宿宿:胸有成竹,不露声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江南的宿宿:哭、哭哭、哭哭哭……老婆命不久矣哭哭,找到哥哥了哭哭。(你其实是水做的吧?)(疑惑.jpg)猎场捉兔子指路第二章 ,怀€€小时候做的梦。
第71章
庆正十一年冬月,容棠生了一场大病。
这病在第一世也出现过,因此他并不觉得陌生,只是望着棠华院外飘飘而落的雪,心下止不住地担忧。
他跟系统兑换过几次吊命的药,将自己里一层外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去过。
大理寺监牢幽深阴冷,澄澈的阳光似乎永远都不会落到这片苦寒之地一般,容棠肺腑生疼,撑着疼痛闷声咳着走到监牢最深处。
那是一间审讯的牢房,柯鸿雪站在门外,散漫地靠着墙,臂弯上搭着一件火红的狐皮大氅,眉目微敛,无悲无喜地看着角落被老鼠啃剩下的一块不知道是腐肉还是烧饼的东西。
泥土一滚,什么都辨不清原样。
听到脚步声,柯少傅抬起头来,望见容棠的一瞬,他稍显讶异,压着声调问:“世子爷身子好了?”
柯鸿雪跟他的开场白好像永远都是这一句,容棠的死活分明与他无关,但他总是会在第一眼看见容棠的时候问一句“身子好些了吗”。若是得到肯定的回答,柯少傅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便会浅浅弯起,略微愉悦;若是回答不尽如人意,他则会显得几分怅然。
可这些情绪全都转瞬即逝,柯鸿雪下一秒就会记起他们是因何才聚在的一起,问:“五殿下有什么吩咐?”
容棠也压着声音,先回了一句身体还是老样子,然后轻摇摇头,道:“殿下那边没事。”
柯鸿雪这才纳了闷:“那世子爷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审讯房里不断传来犯人的哭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容棠透过门缝望见一道挺立颀长的背影。有时候他看着沐景序的背影,都会觉得这人其实不该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日日双手染血。
他是高山的雪,可又不该这么清冷,雪山也该有绚丽的野花。
容棠不知道该怎么捂热他,好像也没人能捂得热他。
收回视线,容棠轻声说:“要下雪了。”
柯鸿雪微愣,不解。
容棠:“前段时间李长甫问斩,兵部自顾不暇,夏元帅自己都一头乱麻,三皇子党受到重创,我是想说要不要让沐大人告假休息一段时间?”
柯鸿雪眨了眨眼睛,消化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笑了:“我也想让他休息,你看他听我的吗?”
容棠沮丧地垂着脑袋:“连你的话都不听,他还能听谁的呢?”
柯鸿雪眉梢微抬,打趣道:“世子爷怎地这么关心我学兄?”
容棠默了默,心说因为他快要死翘翘了呀。
有系统原因限制,容棠没办法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出他们的结局,也不能暴露自己是穿越者的身份。
可他还是想要做出一点改变。
如果他的存在是改变这部小说的结局,救下盛承厉的性命,那他为什么不能顺手将其他人也救下来?
可好像就是救不下来。
牢房里哀嚎声渐渐微弱,柯鸿雪从墙壁处离开,道:“我会提醒他的。”
容棠眼睛微亮,差点想说谢谢你,柯鸿雪又低声嘱咐:“牢狱阴暗,世子爷这般矜贵的身子往后莫要再来了。”
突如其来的好心与正经,容棠又一次感觉出一点跟柯鸿雪不太相符的割裂感。
他是在关心自己,可又莫名让容棠觉得,他是在借关心自己来慰藉一点点他内心真实想法。
容棠视线不自觉偏移,望了一眼大理寺内厚重黑暗的牢门。
他点点头,便要离开:“替我向沐少卿问好。”
“这是自然。”柯鸿雪应下,可紧接着他又问了一句:“容棠,你觉得御史中丞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棠心下一惊,强装镇定地反问:“你说……宿怀€€?”
柯鸿雪微微笑:“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大虞御史台中,御史中丞设二人,可如今的大虞官场,提及御史中丞,大家潜意识里都会默认成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郎。
无他,一是惊为天人的容貌,二是入朝不到一年,便俨然成为天子心腹的手段。
御史台监察百官,如今百官提起宿怀€€,人人自危。
那是一只不露獠牙的笑面虎。
容棠定了定神,回答:“是一个很聪明很果断,又相当有胆识的人。”
“是吗?”柯鸿雪轻声呢喃,眉眼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再张口却笑着半真半假地说:“宿大人对你很是不同。”
容棠诧异:“如何不同?”
“你去过草原吗?”柯鸿雪问,“草原上的狼,若是捉到了一只兔子,第一反应往往不是立即吃掉它。”
容棠觉得这人又在胡扯,沐景序快要结束审讯,他皱了皱眉,问:“那会是什么?”
柯鸿雪:“它会将兔子叼在嘴里,满狼群地炫耀,若是兔子听话懂事一些,狼甚至有可能会将它养起来,投以青草和粮食,将其养得又白又胖。”
容棠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面无表情地问:“然后再吃掉吗?跟人养猪那样?”
柯鸿雪被他逗笑:“世子爷真是幽默。”
容棠却觉得不是他幽默,而是柯鸿雪的那番言论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于是他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柯鸿雪慢慢收敛笑意,眸中含着一丝容棠看不懂含义的色彩,像是叮嘱,也像劝告,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世子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可以尝试去寻一下宿大人的庇护。”
容棠皱着眉:“我有父母在上,也有殿下需要效忠,还有你跟沐大人共事,如何会一个人也没有?”
“谁知道呢?”柯鸿雪目光缓缓上抬,望着墙上点着的一盏蜡烛,冬夜少有飞虫,却仍有早早醒过来的白蛾绕着火光飞,“我只是觉得,或许一开始我们都选错了。”
容棠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审讯室内嚎叫彻底停止,柯鸿雪吸了口气,转眼又变成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模样,勾着狐氅就要转身。
容棠一急,想要提醒他别忘了正事,柯鸿雪笑着道:“我会记得提醒学兄,倒是世子爷你,纸糊一般的身子,才真的要珍重。”
容棠不太在乎,毕竟这幅壳子他只用这几年,到最后就算真的病死了,按他的理解也只不过是报废而已,最多就是期间经历的痛苦确实让人恼火。
他不是很在乎自己的身子,那晚也没进去跟沐景序打一个照面说说话。
回到宁宣王府之后,他在院内躺了许久,时不时陷入半昏迷的状态,第一场雪下下来的那天,容棠呆呆地望着窗外,说不清自己是在等人前来传信,还是不希望有人来。
他等了一整个白天,细雪洋洋洒洒,晚间月光映衬在积雪之上,恍如白昼。
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他噩耗,容棠一开心,身体竟好了不少。
大雪下下停停,持续了五日,第五天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得跟往常一般了。
他想要出府,然后收到了卢嘉熙的拜帖。
小卢大人当时入了礼部,负责一应庆典事宜,他垂着脑袋,满脸迷茫,见到容棠的时候费劲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意。
容棠霎时间比卢嘉熙更加迷茫。
然后他听见卢嘉熙说:“世子爷,沐学兄走了。”
一应丧仪全都是柯鸿雪一人打理,沐景序名义上的父亲年老体迈,远在临渊学府,对外的说法是不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要瞒着他。
容棠去吊唁的那天,柯鸿雪换下了惯常穿的那些颜色鲜艳的锦绣,着一身素白丧服,披麻戴孝,一身打扮分明超过友人应有的规格。
容棠没见过他哭,就连吊唁和出殡,柯鸿雪也没哭。
他长袖善舞、游刃有余,行走在汲汲营营的名利场上,丧礼上也少见哭哭啼啼的声音,满是清风明月般的雅致。
安静极了也清雅极了,他没请那些吹唢呐的喇叭班子,只请了陀兰寺的僧人昼夜念往生咒。
宾客来往皆静,似是恐声音大一点就惊了沐景序的往生路。
容棠前去上香,看见年逾七十的柯太傅不顾尊卑,跪在蒲团上整整齐齐地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角落里僧人口中念着晦涩的梵语,容棠落过去一眼,个个面色从容,沉稳厚重。
其中一个面相格外俊朗,剃了度留了戒疤,闭着眼睛安静地念往生咒,宛若大殿里经年累月锈蚀了金身的古佛。容棠多看了一眼,可再等移开视线的时候,脑海中已经不记得那僧人的长相。
宿怀€€从院门踏进来,无言走到棺材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既不过分恭敬,也不失礼不尊,只像吊唁寻常同僚一般,上完香就要离开,视线落在容棠身上一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做了罢。
他跟柯鸿雪打过招呼便要走,柯鸿雪一直噙着笑意的表情却骤然沉了沉,容棠终于在他脸上看见仿似无言的悲伤。
他低声问:“宿大人三日后可在京城?”
宿怀€€莫名:“自然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