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将闻舒送进小区时,人已经在车上睡了一觉。
他不得不将这位看起来异常疲惫的乘客喊醒,以防耽误自己的下一单生意。
闻舒用手机付了车费,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就要跌倒。
司机吓了一跳,生怕被赖上,忙询问:“您没事儿吧?要不我送您去趟医院?”
闻舒扶着车门站了片刻,感觉大脑没那么晕眩后,才苦笑:“您忘了,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一番小小的惊魂,上楼梯时他更加谨慎,拽住栏杆,一步步走得十分缓慢。
毕竟在这里摔倒,已经没人会来扶他了。
即便有那么大的家业,闻家父母始终都没有搬离这栋老破小。
说是跟邻居相处久了有感情,再者就是这里距离医院近,上下班方便。
闻舒依然记得,自己小时候贪玩,放学后作业都不做,能跟着楼下的小朋友从傍晚玩到天黑。
那时候医院忙,闻家父母没有时间管孩子,只有读书的闻涛还能照顾他。
高中生放学一向很晚,其他小朋友都回家吃饭写作业了,留下闻舒还坐在楼洞口等着。
说来也奇怪,闻舒似乎从小就不知道怕,冬夜里天黑得早,小区里又没什么人,偶尔碰上路灯短路,一闪一闪跟恐怖片似的。
可他就是能坚持着等两个多小时。
直到听见熟悉的车轮声,他才会欢天喜地的跑上前,冲着雾蒙蒙的前方大喊一声,“哥!”
这时,他的哥哥会丢掉手里的自行车飞奔而来,将他从冰冷的台阶上抱起,一面帮他捂手,一面心疼地问:“冷不冷啊,怎么又在这里坐着?”
“我没带钥匙呀!”他向哥哥撒谎,然后用冰冷的鼻尖去蹭人家领口。
嗅着熟悉的气味,这便是闻舒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
他是那么依赖闻涛,不管是学生时期,还是以后要参加的工作,乃至结婚生子,对未来的每一处规划他都想要闻涛参与。
因为他们是兄弟,所以永远都不会分开。
这个念头一只持续到闻舒高中毕业。
十八岁那年,当他迫不及待的将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展示给对方看,期待着得到夸奖时。
他亲爱的哥哥,的的确确给了他一个此生难忘的奖励。
屋里没开灯,只有点点星光透过窗户落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地暖是热的,烘出一股子奇怪的酸臭味,配合上那些黑漆漆的家具,多少有些恐怖片的感觉。
闻舒站在玄关处开灯,视线亮起的瞬间,整个人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下。
茶几上满满都是摞起来的快餐盒,有的吃完了,有的还剩下些,绿色的霉菌在温暖的环境中疯狂滋生,让坏掉的食物发出腐败的臭味。
筷子东一根西一根掉在地上,地板上不知为何有许多黄色的污渍,细细闻可以嗅到尿骚。
闻舒吓坏了,到处张望,幸好没有发现什么褐色的不明物体,不然他真的会吐出来。
沙发上的衣服堆积成山,在他开灯后的微微蠕动了几下。
闻舒汗毛都起来了,就在他拔腿想逃时,一声沙哑的童声将他拽了回来,“爸爸?”
那是闻钰的声音。
闻舒立刻冲上前,从一堆捂得发酸的衣服里把人给挖了出来。
闻钰身上又臭又脏,被头顶的灯晃得睁不开眼,看模样也瘦了,猫崽般缩在闻舒怀中呻吟着。
闻舒将他放平在沙发,手法娴熟地摁压过他的胸口和小腹,在发现没什么异常后终于松出口气€€€€幸好,他没让他的孩子出事。
闻钰在看清来人后,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落,“小叔叔啊。”他细声细气的喊。
闻舒蹲下身,用自己的袖子为他将脸上的口水使劲擦干净,“吃晚饭了?”
语气生硬,隐隐约约听得出是在关心。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闻钰摇摇头,闻舒的眉头皱起,想起整天都见不到一面的方琳,问道:“你妈没来看你?”
“妈妈早上来的,给我送些吃的,要我乖乖在家听话。”
闻钰说得委屈,眼里有泪在打转,却没落下来,他看向闻舒,那神情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哽咽着道:“小叔叔,我好好听话,爸爸真的会回来么?”
这话让闻舒鼻尖一酸。
头一次,他有点可怜自己这个小侄子。
在事故发生的最开始,闻舒其实在心里恨过闻钰,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父母也不至于离世。
可是你能真的去责怪一个孩子么?
他也是受害者,正需要照顾,却要被母亲像个累赘一样丢弃在这里。
闻舒责怪的,其实是那一天、那一刻,没有强行将一家人留下的自己。
只怕此生,他都要在懊悔中忍受煎熬。
停顿片刻,他像个真正的长辈,伸手拍了拍闻钰的肩膀,安慰道:“会的,你爸爸从来说到做到。”
兴许是多日来终于有人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内心的酸楚得以宣泄,闻钰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扑进闻舒怀里。
完全不顾妈妈曾经教过他的,“你的小叔叔不喜欢你,所以你要离他远一些,不然他可是会吃小孩儿的!”
这一夜,闻钰被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大少爷没伺候过人,调的洗澡水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好在闻钰也是个皮实孩子,咬着牙硬拼命坚持。
本来以为忍过了洗澡水这关就算完,谁曾想他小叔还带着点洁癖,说什么都要给自己搓泥。
闻钰那个绝望,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孩子,连搓澡巾都没见过,有那么几次他都觉得自己的皮都要被闻舒搓秃噜了。
洗完澡,闻舒把闻钰抱上床,半夜十二点站在客厅给家政打电话。
哪会有人接啊。
望着客厅里的脏乱差,闻舒头皮发麻,他实在忍不了,撸起袖子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大扫除。
被吵醒的闻钰从门缝里偷看,看他的小叔叔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巫婆一样,在烟尘中挥舞着扫把,嘴里还骂骂咧咧。
可是转念一想,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好看的巫婆呢?
所以小叔叔一定是善良又美丽的仙女教母才对。
此时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八天,没人知道让一个孩子走出阴霾到底需要多久。
只是在这一刻,闻钰的脸上清晰的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第36章 冤家
闻家的医院虽是民营企业,其医疗水准和住院环境在江城也算排的上号。
它脱胎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所乡村卫生所,赶上84年国企改革,闻涛的祖父与几位同僚耗尽家财将它买下,一步步扩大到如今全市数一数二的大型综合类医院,其中所经历的风雨和艰辛不言而喻。
医院是合资,股东不止闻家一个,只不过闻家占得股份最重,所以在董事会上有更大的发言权。
早上六点半,老刘开车载着陆文州和许念来到位于市郊的殡仪馆。
这会儿距离遗体火化还有一个多小时,天都没亮透,远远就望见大门口的停车场内挤满了车,院子里更是乌泱泱一片,全是人。
看情况车是开不进去了,陆文州与许念一前一后向院内走,没走出几米远就碰到了不少眼熟的关系。
闻家父母在江城颇具一定社会地位的,前来送别的自然不在少数。
虽说不一定都是出于真心,但大家伙儿来了,就是一份人情,往后是需要还的。
陆文州站在大门外与人攀谈,许念则等不及,挤入人堆四处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
还是方琳,从背后喊住了他,“许经理?”
许念回头,见对方正笑盈盈向自己这边走来。
她今天难得穿得素雅,黑西装搭配包臀裙勾勒出完美的曲线,一双及膝的长筒靴将她的双腿衬托的纤细笔直。
真是个漂亮的人。
就连许念都不禁感慨€€€€不知道自己家那个老东西顶不顶得住。
“你是要找小舒吧?”方琳看穿许念心思,未施粉黛的脸反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清纯,不等许念回答,她主动牵起对方的手,拉着他向被人群淹没的一间小会客室走去,“我带你过去。”
殡仪馆的馆长才上任不足两年,头一次接待如此大场面,此时正尽地主之谊,陪着闻舒坐在沙发上聊天。
说是聊天,也只有他自己在唱独角戏。
滔滔不绝的介绍了半天,旁边的年轻人却连个声儿都没有,这会他已经有些不耐烦。
眼看方琳拉着人进来,顿时如获大赦,一面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一面发出邀约,“方小姐,请你与我一同去前台填下信息表。”
方琳其实不想走,她想趁此机会好好拉近下与许念的关系,最好能敲定同陆文州吃饭的日子。
可她的人设就是坚强隐忍的嫠妇,用脆弱的肩膀挑起了整个闻家的大梁,众人皆知找她比找那个濒临崩溃的二少爷更有用。
所以这会儿为了公婆,她又怎么能拒绝。
方琳走后,许念将房门反锁,来到闻舒身边坐下。
他想抱一抱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手刚搭上去就被骨头硌住了。
才几天?怎么瘦成这样!
于是安慰的话变成了质问,“你有好好吃饭吗!”
闻舒双眼布满血丝,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视线落在供桌上的黑白遗照,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嘶哑的,“有。”
许念见他这模样心中更加焦急,追问道:“早饭吃了?”
闻舒木讷点头。
他的确吃了,凌晨时吃了一块闻钰的小熊饼干。
“闻舒,别这样,”许念握着他的手,想要给对方些力量,“振作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着你。”
闻舒听到最后一句,莫名笑了下,继而看向许念,无力的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最近脑子里的事太多,反应有点迟钝。”
许念细心的从他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当即道:“怎么?有人给你委屈受了?撑不下去就说出来,不要自己憋着。”
闻舒还是摇摇头,这是许多天来第一次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