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少爷原来是自愿留下来的,有意思。
狄桐看着大人发话,赶忙乖巧地扒了两口豆饭以表诚心,又期盼地看着崔嵬:“师叔,你觉得沈姑娘到底有没有做那些事?”
就算是这样黯淡的夜色,于观真都能通过火光看到崔嵬有点伤脑筋的表情,让他一贯冰冷而沉着的神态突然鲜活了起来:“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要为蓝家做些什么,还是知道了后你要为自己被利用而泄愤?”
豆子还在嘴里,狄桐泄愤似的咬得咯咯直响,他摇摇头道:“当然不会,只是,我也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当笨蛋。”
原无哀却好似有所领悟,他轻声道:“师叔,你常说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就是因为这样吗?”
崔嵬并没回答,只是平静道:“我确实感觉情况有所不对,只不过并未想得这么深远,是不是沈秀娥所为,跟我们本就没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听缥缈主人所言,想来真相即便不是如此,也应当相差不远。”
这无异于是赞同于观真的看法,狄桐顿时泄气道:“所以……我们真的被骗了?怎么会呢,沈姑娘明明那么……她那么可怜的一个女子,没了丈夫,还被冤枉……我实在想不通。”
“下山时,我问过你们,何谓强弱。”崔嵬用筷子沾了点汤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知字,“人常常以为修仙者与世俗者大不相同,其实有什么不同,挑选掌门人,仍是以智以仁,而非以勇来决定。而我们胜过寻常人的,不过只是一个勇字。”
原无哀见狄桐有些闷闷不乐,便安慰他道:“好了,也没什么的,咱们又没有吃什么大亏。沈姑娘利用我们确实不对,可是我们还是让二少爷入土为安了,不是吗?”
狄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甚至陷入了混乱之中:“这次是好事,可要是以后我们被骗着做了坏事呢?”
这就让原无哀回答不出来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下意识就看向了崔嵬。
崔嵬却道:“已经夜深了,不吃饭就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洗石山看看。”
这样的小村落当然没什么娱乐活动,更何况夜间干活要点灯,普遍都很早睡,此刻村子已经寂静下来,原无哀跟狄桐搬着板凳去门外坐着,看起来好似打算将就一晚上。
于观真很能理解刚下山没多久就遇到这种问题的艰难,不过倒也不必这么自虐,不禁开口:“你们这是做什么?”
狄桐正要躺下,此刻回过头来奇怪道:“前辈,不是你说要帮村子守夜吗?”
于观真心道:“我随口说说的,你还当真了。”
回答完这个问题,狄桐就仰面躺在了板凳上,半条腿挂在外头,而原无哀安安静静地打坐着,看来他们俩是打算各自休息半夜,轮流守夜。
通铺本就大,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自然更显得宽裕,可以随意躺卧,崔嵬个子虽高大,但整个人倚靠在角落里,也不占什么地方。
倒是于观真想找个枕头用用,他往日在缥缈峰上也好,在蓝府也罢,不是玉枕就是瓷枕,睡得脖子疼,唯一的好处就是散热,这头发忒多了些。
乡下的床铺却什么都没有,被褥放在边上,搁着两个用粗布裹实的小麻袋,里头沙沙作响,不知道是藏了些什么,看起来像负重用的沙袋;边上还有个几乎要被盘出光来的大木疙瘩。
于观真下意识道:“这连枕头都没有吗?”
崔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暗影里支出身来,他轻声道:“乡下的木枕粗糙,你睡这个吧。”
他将那小麻袋拖来,又恐怕于观真不喜,解释道:“这是五叶枕,将荷、竹、桑、柳、柿五叶放入,乡间并无那么大手笔,就再添以谷壳麦皮充数,可以清热。”
于观真往下躺去,微微一笑:“多谢你了。”
崔嵬的手从他柔软似云缎般的长发里抽出,活像一把长刃断开流水,忽听对方道:“藏锋客如此好心地为我解围,甚至将我带在身边,恐怕不止是一时善意而已吧。莫不是咱们俩交情甚笃?”
说这话时,于观真撑起身体凑在崔嵬耳旁说的,声音也从寻常转轻,到最后那句几乎悄不可闻。
床边的墙上有一扇通风的小窗,开得很高,月光从那处洒进来,照在于观真长长的头发上,显出流银般的光泽来,它的主人分明虚弱重伤,可这头漆黑的长发却仍然那般美丽,仿佛正在吞噬着主人的精血。
崔嵬缓缓撤开身体,他始终提防着对方下手,可对方却一直都没有动:“你久居缥缈峰,已多年不涉世事,可你那几个徒弟是凶名在外,要是易主,情况恐不会比此刻更好。”
求稳么?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于观真微微笑着,以手抚心,目光盈盈道:“哎呀,藏锋真乃君子,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了十万个心了。”
此刻崔嵬却道:“你如此有恃无恐地跟来,并非是信任我,而是更忌惮你的徒弟,你的伤重到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本只是怀疑,此刻却能肯定虺影是你最后的筹码。”
“以弱胜强者,又何止沈秀娥一人。”
于观真没料到他如此敏锐,有些无奈:“你未免太不肯吃亏了。”
崔嵬冷冷道:“吃沈秀娥的亏无伤大雅,吃你的亏,恐怕性命难保。”
第24章
“无哀,你睡了吗?”
原无哀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将双足重新放回到大地上,他的语调仍如往常般温柔而平静:“我已经醒了。”
狄桐迫不及待地从那张狭长的板凳上转过身来,眼睛瞪得比屋内熄灭的豆灯更明亮,在月光下幽幽地放着光,让人想起山上那窝才出生不久的小狼崽。这让原无哀突然有点后悔理会狄桐了,那群小狼崽总爱黏在人的脚边跑来跑去,叫许多师弟师妹耽误功课,他恐怕也要步上后尘了。
“无哀,你说二少爷知不知道他妻子的事,要是知道,又为什么要留下来?”
原无哀平平淡淡地回应道:“大概是知道的吧,否则怎么会留下来呢,分明已经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并无任何怨恨,却为了另一个人的执念留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是留在他们的定情信物上,想来只剩下牵挂二字。”
“可是沈姑娘却以为是自己的咒术成功了。”狄桐低声说着,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只有偶尔吹拂过的风围绕着他们,时光轻轻慢慢地流淌着,将月光一点一点地挪移着,照亮了他半边寂寥的脸,“所以她看见二少爷消失时才那么惊慌。”
原无哀看向黑暗之中,远处的夜色苍茫,如一只巨兽般伺机待发,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很生气沈姑娘骗了你。”
“我当然是很生气!”狄桐的气焰只涨了片刻,很快就颓丧下来,“我只是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们只是被利用了,怎么会这样呢?”
原无哀想了想,缓缓道:“我当初随师叔拜访过一次棋老,棋老与师叔对弈时曾说过一句话,身在局中时,任何棋子都有可能成为棋手,任何棋手也都有可能沦为棋子。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后来师叔被请出山与缥缈主人一战,我慢慢懂了些,直到今天才完全明白。”
“明白什么?”狄桐无精打采地问他。
原无哀轻声道:“我们总将凡人当成弱者,他们也总向我们祈求平安康健,期望我们能做到许多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有些我们能做到,有些我们也只能说一句节哀。可是沈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如今生气,是因为她利用我们,是因为她并不是我们所以为孱弱无辜的可怜人,可是我们仍是帮了她,不是吗?”
狄桐一时语塞,他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道:“无哀,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原无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虽然修仙,但到底不是仙,想来师叔什么都不说,必然是希望我们自己找到自己的路。倒是缥缈主人竟会好心指点我们,这让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狄桐沉思片刻,他对这位缥缈主人说不上什么感情,当初那场决斗说来也已经是很长久的事了,当年他还没有拜入剑阁门下,只是知道有这件事而已,对缥缈主人的认知大多来自同门与师长,觉得是个狂傲又强大的坏人。
可是如今相处下来,又与传言全然不符,莫非……
狄桐顿悟道:“难道……他准备改邪归正了?”
原无哀:“……狄桐,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总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狄桐意识到自己答错了,可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我在想沈姑娘的事,怎么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我不会撒谎,也做不到你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她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损失什么,我就是不高兴别人利用我。只是……只是我同样觉得她很可怜,二少爷是自愿为她留下来的,她却再也不知道了,我们来不及告诉她……”
“没什么。”原无哀很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有时候未免过于坦率。”
又过于心软了。
这句话,原无哀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狄桐睡醒后就会将这点怨气也消弭,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远比能够立刻明白其中阴私的自己要好得多,那颗心赤诚的仍如稚子,染不上一点污迹。
狄桐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嘀嘀咕咕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拐弯抹角地在骂我。”
原无哀轻轻一笑,他重新打坐,目光却渐冷。
师门总说理应斩妖除魔,锄强扶弱,然而何者强,何者弱?眼前的弱者又一定真实吗?
沈秀娥的事宛如警钟一般,打开了原无哀对于这个世界的另一扇大门:男人欺负女人,当然是男人不好;富人与穷人争执,自然是富人有过;少年人与老者冲突,必然是少年人无礼……
然而,果真如此吗?
那些凡人总以为他们仙家弟子无所不能,他们也总以为这些凡人孱弱、可怜,无非是偏见罢了。
他们虽然在世间行走,见惯了爱恨情仇,但却没有一样与他们相关,这样的历练又有什么用处呢?
木屋内静悄悄的,缥缈主人与师叔似乎都已经睡下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原无哀缓缓闭上眼睛,他想:缥缈主人的伤势看来果真沉重,他今夜会如此耐心地指点我与狄桐,必然是看在师叔的面子上有意示好。
夜色越浓,乌云也渐渐遮住月华,整个世界似乎都黑暗了下来。
原无哀正在闭目养神,不觉时间匆匆,不知何时,耳畔清风都生冷意,虫鸣鸟叫渐渐消失,他心中忽感不祥,顿时翻身下凳,推搡两把已经睡熟的狄桐,手已摸在剑上:“狄桐,快醒醒!”
狄桐才睡下不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板凳上伸开腿脚,眼睛还眯着:“怎么了?”
这时一股冷气扑在他脸上,禁不住打个寒战,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狄桐顿时跳下板凳叫道:“这乡间夜半怎么这么冷,之前找万星砂时沙漠晚间也不过就这么冷了!”
“嘘€€€€”
两人屏息凝神,定睛瞧去,小村外竟悄无声息地蔓延起一大片茫茫的白雾来,雾气之中似乎浮动着几张面孔,仔细听去,里头似乎有许许多多声音,却又听不清楚是什么,只隐约能分辨出有人也有野兽。
雾气初看还朦朦胧胧并不分明,很快轮廓就清晰可见,它正在从远处飞速蔓延过来,一步步逼近宁静的小村庄。
狄桐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当即咽了口唾沫,声音已有些颤抖:“无哀?我们最好还是叫醒师叔吧。”
原无哀十分赞同:“好主意!”
屋内的于观真与崔嵬早已被惊醒,于观真纯粹是因为疼痛才清醒过来,背上的伤爆发出算不上久违的痛楚,如不知节制的藤蔓紧密地以脊柱为支撑,迫不及待地攀爬扩散,挤开血肉的每一寸空间,危机感与当初面对原无哀的剑招时并无任何不同,他勉强笑道:“看来麻烦总会跟着你们好人跑。”
崔嵬并不理他这句笑语,外头才出声,他人就已到了门口,目光扫过茫茫夜色,对两个弟子寒声道:“开阵。”
狄桐与原无哀见到他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连连点头,各自散去。
白雾近在咫尺时,村内的狗吠声终于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
第25章
失策了!
于观真伸手去摸后背,那里的痛楚尖锐而灼热,仿佛无形的烙铁一寸寸碾过雪白的脊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具受创的身体。他甚至怀疑是那条温顺的虺影正在试图脱出牢笼,只要自己伸手一拔,就能轻而易举将整条脊椎连同那条虺一同抽出。
疼痛感煎熬着于观真的理智,汗水模糊了视线,连带着外头的声音都缩成一阵阵的耳鸣。
不管当时那个二徒弟到底有没有因为对话起疑,巫月明的举动已经明显表示试探在升级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于观真当然不可能跑去找任何大夫,按照这群徒弟的闹腾法,也许今天是原无哀,明天就是另一个崔嵬了。
因此于观真才迫不及待地跟着崔嵬走。
就是因为走得太急,才忽略了自己进错队了。
热血单纯的狄桐,聪慧冷静的原无哀,静水流深的崔嵬,这三个人随便抽一个出来都是主角模板,再不济就是主角带高人三人组,这出事率不高才见鬼!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到找医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于观真终于缓过气来,那痛楚仍在,只是减缓了许多,他终于从沙沙作响的五叶枕上起来了。
虺影已经爬到了于观真的手腕上,它在肌肤下活着,寄生在他的血肉之中,这想法让于观真感觉有点恶心。
于观真本想待在房子里,可转念又想:“恐怖片里遇到这种事最好要凑堆待在一起,一来阳气重,二来只要跑得比队友快,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一个人落单,基本上就跟便当挂钩。虽然不知道套不套用这个世界,但也比我一个人捕风捉影,活活把自己吓个半死好。”
哪知才走出屋子,于观真就感觉四周温度骤降,分明是春日暖夜,此刻却如腊月深冬般寒冷,他瑟瑟打了个颤,看向远方,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村子外头居然被一大片浓雾完全笼罩了起来,别说今晚只剩下一点月光,就算是正当中午,恐怕也只能残存些许光芒。
那雾气并没有继续前进,于观真隐隐约约觉得这好似是一种体积庞大而变化多端的活物,它正在慢慢包围着村子,将它一点点吞噬,有点儿像剪纸的时候将纸张折叠起来,把外圈一层层地剪掉。
最终只剩下中间那个圆心。
狗吠声终于吵醒了每户人家,男人们拿着火把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似也被这茫茫大雾震撼住了。
“咋突然起了这么大的雾?”
“又没人偷东西,这狗叫唤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