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大雾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打着哈欠,看向半夜还没睡下的于观真,忽然流露出点戒备之色来:“快去请村长来。”
很快,之前为他们送饭来的老村长被那个黑黝黝的孩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于观真道:“这位好汉,这…夜已经深了,怎么还不睡,你的几位朋友呢?”
这群村夫壮胆似的围聚上来,他们还记得崔嵬那一手,有点犹疑地往里探头探脑,倒没有谁上来动手动脚。这让于观真不由得有些好笑,他心道:“这地方都怪成这样了,不担心这大雾怎么起的,反倒担心我们偷东西,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
还没等于观真开口,人群里又有人喊道:“二狗,你去哪儿?”
“外头有个女人唤俺呢!”
往外走的男人说话有点漏风,想来缺颗门牙,于观真循声看去,发现就是之前在田外开玩笑挨了社会毒打的那闲汉,这倒巧了。
那闲汉话音一落,有人便立刻取笑:“这大半夜的,哪个骚婆娘寂寞了喊你!”
众人哄堂大笑,却很快听见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藏在雾气当中,只是被阻隔住了,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而且那声音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有男有女,说是婴儿哭啼也可,说是幼兽嘶吼也可,总之不太真切。
那取笑闲汉的人立刻追上他,正要说话,外头的雾气忽然猛地往前一探身,将两个人完全吞了进去,火把顿时掉落在地上,将他们俩在雾中挣扎扭动的身影照得清晰可见,时远时近的惨叫声蓦然响起。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大,发生什么事了?谁在叫啊。”
一名少女刚推门而出,雾中忽然喷洒出一阵鲜血与残肢碎渣,正巧淋了她一头脸,登时呆立当场,似是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少女从睡眼惺忪转向惊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后,立刻晕厥了过去,她的面容在火光下照得那样年轻而鲜活。
雾气蠢蠢欲动了起来。
少女的父亲顿时惨叫一声:“阿杏!”随即咬咬牙,立刻冲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
这两声引发了众人的恐慌,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鬼!是鬼!”
“山神大人呢,山神大人!救救我们吧!”
“火,快,别让火熄了!”
“完了完了,冬叔跟阿杏也要被吃了!”
……
“咦?”于观真看得仔细,尤其是火把还未完全熄灭,简直如同一道分明的线,他在混乱之中出声道:“冷静!”
众人正六神无主,冷不防听见一个声音,顿时所有人都向于观真看去。
冬叔将自己挡在了女儿身前,死死闭紧了眼睛,等着这片鬼雾先吃自己,好给爱女争取些许时间。
“冬叔,你还不回来?”于观真平淡地说道,他走过去,众人便如流水般分开,眼睛也跟着往外看,那吃人的鬼雾果真停在外面,一点都没进。
“别吃俺闺女……别吃俺闺女……”冬叔还当是鬼魅在跟自己说话,急忙挥手道,“俺不听!俺不听!”
于观真伸出手臂道:“它吃不了你,不过你要是再动两下,就说不准了。”
冬叔摸到常人的体温,这才眯着眼睛抬头试探地看了看,见着是一张仙人般的容貌,顿时放下心来,急忙抱着女儿连滚带爬地往人群中跑去。
雾气没有靠近。
这个地方,有一条看不清的线在阻隔着雾气进入,很可能跟崔嵬说的阵有关。
于观真瞥着地上那些碎肉残骨,大概是电影看多了,亦或是他仍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除去空气里的血腥味令人不适之外,并没有感觉到多么不适。
一步、两步……
线在€€€€
于观真刚迈出脚,整个身体往前侧去,本还有两米远的雾气便猛然扑上来,好在他早有准备,当即往后缩回,就看到这雾仿佛撞上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果然,它会骗人,这条无形的线就在火把前,阿杏根本没有危险,它们发出声音,退开距离,都是在引诱人类来拯救自己的同伴。
又或者就如老村长饭前所说的那样,它们在寻觅自己的亲朋好友,等着合为一体。
第26章
“别出这条线,它们进不来。”
于观真将地上的火把捡起来卡在篱笆之中,他借着火光细细看了看远处,这雾来得又急又大,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东西,现在只知道这雾的确吃人,不仅如此,还会叫魂。
他正要转身,听见后头雾气里居然发出那闲汉的声音:“救救我,快来帮帮我啊,冬叔,二爷……”
那声音幽幽的,很轻,却清晰。
于观真感觉到了腕上的虺影正在蠢蠢欲动,饥饿感从手臂烧到他的胃中,连两个生命连为一体,他紧紧将手腕掐住了,重新往回走去。
“帮帮我。”
“救救我,快来人啊!”
“求求你了,求求你,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啊!”
“快来人……”
雾里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男女老少都有,于观真却只感觉一阵阵凉意往上窜,不仅仅是他,拿着火把的人群也同样头皮发麻,众人六神无主,便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村长。
老村长呆立着,脸色惨白得好似刷了层漆,浑浊的眼睛更显得黯淡了,他颤抖着嘴唇小声道:“又来了,那些东西……那个怪物……”
他忽然拄着拐杖,大步大步地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于观真的手腕:“好汉……不不,先生,那位……那位绿眼睛的好汉在何处?”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说了句:“该不会就是这四个外乡人引来的吧!”
有了一个人起头,其他人纷纷响应。
这种时候,做一个好人远不如做一个坏人来得方便,于观真定下脚步,目光冷得刺骨,扫过众人时,人们下意识瑟缩着低下头去,他轻轻笑起来:“你们村子二十多年前不就经历过这回事,要是我们引来的,这雾怎么还没进来将你们吃个精光?我那三个朋友去村外保护你们了,我要是你们,就绝不随口栽赃,毕竟我们四人走得容易,你们想活恐怕有些难了。”
他声音很轻柔,说话的嗓音也并不是特别大,却好似有种无形的魔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老村长本不出声,闻言猛然一震,顿时捣了捣拐杖,怒吼道:“放肆!哪个再敢乱讲,我就抽烂他的嘴!”他这么一说,众人便立刻不敢高声了,只是低头议论,恐惧与绝望却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流窜着。
于观真无端生出些许厌烦来,他当然明白这是人的本性之一,怀疑、恐惧、记恨、推卸责任,本就是人无可避免的恶劣。
倏然,篱笆上忽然亮起灵光,一道人影从外入内,有人眼尖,慌得立刻拽住于观真的下摆,尖声道:“有东西进来了!”
于观真定睛看去,白衣长剑,原来是狄桐。
狄桐没了之前的活力,开阵消耗了他太多灵力,听见有惨叫声后又匆匆赶回来,显得神容分外疲倦,他此刻望着满地的人也有些发怔,下意识看了一圈,才望向于观真,问道:“前辈,方才的声音是?”
“死了两个人。”于观真冷冷道。
还不待继续说下去,众人见着从雾外回来的狄桐,便好似看到希望般,老村长膝盖一软,顿时跪倒在地:“仙家,救救我们吧!”
其他人纷纷跪下,哭诉庇佑。
“仙家仙家,救救我们。”
“外头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绝没干什么丧天良的坏事。”
还有那两个人的亲人,此刻同样嚎啕痛哭道:“刚刚阿山和老李出去了,仙家救了冬叔,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些话虽非有意,但听来却叫人心如刀绞。
狄桐扫过众人惊恐悲伤的面容,脸上当即流露出愧疚的神态来:“抱歉,都是我来迟。”
“他们要走出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于观真看着狄桐神情有变,奇妙道,“又不是你杀了人。”
狄桐正要说话,却被于观真阻止,他慢悠悠地笑着:“那两人为什么死,难道不是你们围着我,怀疑我偷了你们村子的东西,才慢了一步。更何况,我要是走出去救他们,破了阵算谁的?算你的吗?”
于观真对这世界的怪力乱神并不了解,可是糊弄这群村民还不成问题,因此睁眼说起瞎话来全无半点困扰。他并不冷血,可极端恐惧之下,人想什么都有可能,这群村民要是恨他们不够尽心尽力,说不准也能添上不少麻烦。
安抚与威慑,于观真选择后者。
听于观真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不敢出声了,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位很有本事的仙家不太好说话,可所有人的希望都系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谦卑、祈求、仿佛仰望神明一般。
只是他们抬头望着这个美艳到令人胆寒的男人时,又为他方才的话感到暗暗心惊,这人分明是来保护村子的救星,怎么说话却如同要命的煞星般。
这时冬叔也开口:“乡亲们,做人可不能没良心啊,刚刚要不是仙家出手帮忙,我跟阿杏也早就没了。”
于观真不再理会,转头对狄桐道:“你怎么回来了,阵法不要紧吗?”
“不要紧。”狄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没完全从方才的情况里回过神来,不过仍是乖乖回答道,“好在此处不大,这样的灵阵只需要无哀一人就足够支撑,我方才是与师叔去查探这鬼雾的来源了。”
于观真蹙眉道:“查到什么没有?”
“这雾气是从洗石山上跑下来的,附近没有什么活物,它们就循着生人的气息来到这里了。”狄桐抓了抓头发道,“这鬼雾现在还不成气候,可是过几日就未必还是这等规模,师叔怀疑是洗石山上的封印破了。”
于观真抬头看着铺天盖地的雾气,心道:“这还叫不成气候,那它成气候得是什么德性?”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狄桐摇摇头道:“还不知道,得等师叔回来决定。”
他们俩正说着话,老村长忽然打断道:“不可能!只是凑巧而已,只是巧合!不会是洗石山上下来的东西!山神大人分明……山神大人分明说过的!”
两人不禁看向老村长,只见他十分激动,身体止不住发抖,直勾勾地看过来,形如恶鬼。
于观真心念一转:“我们只是怀疑罢了。”
老村长这才罢休,他转过身去,口中仍然念念有词:“不会的,不会的,山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山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
这时又有个人颤巍巍道:“仙家,我们是不是该把家里人都叫过来,都待在这儿啊?”
“你有听见别的惨叫声吗?”于观真冷冷道,“只有那两个人被吃了,只要不出去就没事,你们与其待在这里吹冷风,还不如回自家去休息,别听这鬼雾自然无事。”
话是这样说,众人面面相觑,可谁敢自己待着,于是屋外头很快就聚集了不少人起来,有人披着外衣,有人拿了点柴火取暖,一时间将木屋围个结结实实。
第27章
没人知道雾气什么时候会散去,可狄桐的到来无疑叫人安心了许多。
于观真跟狄桐本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众人却跟着他们移动,迫于无奈只能回到屋子里头去,这下村民总算停下脚步,毕竟这小小的屋子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他们于是约定好都待在门外。
等待总是漫长的,于观真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瞥见狄桐略有些魂不守舍的容颜,不由得奇怪道:“你老往外面看什么?”
“我……我……”狄桐本就不是什么格外警戒的人,此刻心神不宁,轻而易举就被于观真套了话去,“我看见有几个人很伤心的样子,她们看着我,又害怕,又难过,还有……”
于观真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还有恨意?”
狄桐深深地低下头,他望着桌子上自己的倒影,此刻倒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反而显得畏缩起来:“本来该留个人保护村民的,我只是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所以就跟着师叔走了,其实师叔压根用不着我就能查出好多东西来。他什么都没有说,是我刚刚听见这些人叫起来,又一下子不忍心。”
这些陈词滥调,于观真不知道在多少作品里看过,在多少文人的笔下探讨过,然而降落在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身上时,又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到令人忍不住同情起来。
“虽然我们交浅言深不应当,但反正长夜漫漫,你若想说,我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