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就是名字,它要是承载了太多期待,就不仅仅只是名字了。
最终于观真还是开口道:“于观真。”
这个名字虽然不俗,但是它似乎不太适合缥缈主人这样的人物,再细细想一下,又好像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他本人的了。
狄桐眨了眨眼,他心中洋溢着得知秘密的喜悦感,情不自禁道:“原来前辈的名字也跟寻常人的一样啊。”
原无哀毫不犹豫地一手勒住他拖出去,另一只手则稳稳当当地托起桌子,面不改色道:“师叔,前辈,你们二位慢聊。”
没想到他看着斯斯文文,居然有这么大的怪力。
“这个孩子有时候未免话太多了些。”于观真镇定自若地看着狄桐扑腾的双腿,轻声道,“也太爱说出来了。”
崔嵬竟然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后转移了话题:“你不该跟狄桐说那些话。”
“哪些话?”
“昨夜,他回来之后说的那件事。”
于观真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瘟疫村的女子,为什么?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你分明是他们的师叔,多少也算半个师长,之前看出沈秀娥的事,也不见你告诫他们,难道你指望这群孩子自己把脑子想破了,想出这些道理来吗?”
这话说来有些针对,崔嵬不答反问:“他要做什么样的人,看到什么样的世界,本就是他的选择,我为何要干预?”
“按照你的说法,那些传下古籍道理的圣贤岂不是在提笔那一刻就该死。”于观真本想将胳膊架在桌子上,突然想起桌子刚刚被原无哀提走了,于是毫无迟疑地往下落去,拂了拂下摆,慢悠悠道,“难道他们敢说自己所写的全对,皆是真理,半个字都没出差错?”
崔嵬皱眉道:“你胡搅蛮缠。”
“啧,瞧瞧,这里有人说不过人就赖别人胡搅蛮缠。”于观真欣然一笑,“听起来不知道是谁比较胡搅蛮缠一些。”
“当真是口齿伶俐……”崔嵬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讥讽道,“莫怪你如此好为人师。”
于观真本想大方一笑,收下这句赞美,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在讽刺自己那几个要命的徒弟,顿时脸色发青:“崔嵬!你说不过别人就人身攻击!太低级了吧!”
崔嵬并不理会,只是看了他一眼:“过来坐在这里,我为你疗伤。”
于观真立刻诚实地走过去,嘴巴还不饶人,奇道:“你怎么突然如此上道?”
“你为狄桐解围,我不想欠你。”崔嵬淡淡道,“更何况你昨夜伤势已复发一次,此处危险,我勉强你留下来已是不该,自当为你疗伤。”
于观真心头一软,便打坐下来,感到崔嵬双手与背后相贴,身体顿时暖洋洋了起来。
夕阳西下时,在外头洗碗擦桌了一下午的两个少年忽然冲进屋来,神色惊恐。
“师叔!快……外面要出人命了!”
第30章
外头也许只是要出人命了,可里屋是真的得出人命了。
于观真只觉得胸膛一阵闷痛,那叫人暖洋洋的灵力走到胸骨处后立刻被反击回去,他顷刻间扑在床板上,吐出一大滩黑血来。
狄桐大惊失色,走上前来,还不等头晕目眩的于观真赞他一句好孩子,就听他悲声道:“师叔!师叔你不要死啊!”
……你他妈的!
于观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疼痛果然舒缓许多,那滩黑血还在地上,浓稠得犹如水银,不由得回首看去,崔嵬正倒在狄桐怀中,唇边沾着一抹殷红。
崔嵬拂开狄桐,只是握着他的手稳了稳重心,看上去虚弱了几分,正抬头瞧着于观真,声音已有几分嘶哑:“你如何?”
“尚可,你怎样?”于观真擦去唇边黑血,他倒不是撒谎,只是的确感觉到有所好转,本来身体沉得像吊着七八个沙袋,这会儿沙袋全没了,每呼吸一口气,就好似吐出体内的浊气,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崔嵬摇头道:“无妨。”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于观真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直接按住了崔嵬,将人推了推,并没有推动,便盯着对方瞧。崔嵬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夕阳金色的光染在这张冷漠的脸上,看起来宛如千万年都不会化消的冰雪,僵持了片刻,崔嵬最终还是顺着于观真的意思躺了下去。
“不管你有妨无妨。”于观真轻飘飘地说着,他甚至伸出手擦去了崔嵬唇边的鲜血,白玉般的手指透着暖意,全然不在乎后头瞪大了眼睛的狄桐,“我替你出去看看,你就待在这里好好休息。”
崔嵬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狄桐正要说话,原无哀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对着于观真说道:“前辈请随我来。”
于观真很赞赏原无哀的举动:“他的确该少说些话。”
狄桐:“唔唔唔!!!”
直到走出门外,于观真才发现狄桐跟原无哀并没有夸大其词,村子里头的确是快要出人命了。
村子并不大,中心有片空地,有个男人就跪在这片空地上,他被草绳捆得像头过年待宰的肥猪,涕泪横流,却不敢说半个字,背上已经有十几条渗出血来的红肿了。
奇异的是,四周竟也静悄悄的,每个站着的人脸上被夕阳染着光,都有种说不出的神圣。
见着三个人出来,人群顿时€€€€€€€€地响动起来,只是仍然很轻,老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神态也很恭敬:“三位仙家,你们来了。”
于观真平淡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人犯了什么错吗?”
老村长看起来有些讶异,又很快露出了然的微笑来:“难怪仙家不记得了,他就是早上冒犯了仙家的李全。仙家路过我家门口时,他不是惹您生气了嘛……”
他居然将这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好像是什么真理一般。
于观真觉得无比荒诞,怒极反笑道:“因为我没有进去,所以你觉得我生气了,于是就要打死这个人?”
老村长疑惑地看着他:“难道……难道这还不合仙家的意思。”
于观真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去死如何?我既是不愿意踏进你的家门,怎会是这人说话惊扰了我,应当是你触怒了我才是。怎么?说不出话来吗?”
“这……这……”老村长瞠目结舌,“可是,可是仙家没有生气,为什么不愿意保护我们,我们也是无奈,不知道怎么是好啊。”
呵,轮到自己死,就知道仙家没有生气了吗?
于观真漠然地扫过这一村人,这群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再那么光荣后,脸也从神圣变成了惊恐的扭曲。等到原无哀跟狄桐上去松绑,终于有个妇女哭泣着扑上去搂住李全:“全哥!全哥!你疼不疼,还好吗?”
李全本有些尖锐的嗓子此刻再也尖不起来了,他甚至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发着抖,给于观真磕了个头。
狄桐怒道:“你来问我们何时开阵,我不过说句鬼雾未来,不急着开阵,你居然就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老村长瑟缩了下,顿时痛哭流涕起来,跪在地上道:“仙家莫怪啊,是我们这些凡人愚昧无知,还当是不小心触怒了你们,仙家要走便可走,我们这一村子的人可怎么办啊,这村子可是我们的根啊。”
老村长一跪,便乌压压跪了一片,众人纷纷哭求道:“仙家救救我们吧。”
就连李全也咬咬牙,拂开他的妻子,他脸上有种英雄般的壮烈:“我是个粗人,不晓得什么规矩,仙家还请千万救救我们的村子,我……我不怕死,只是我这媳妇才跟着我没享过几天福,家里的娃娃还没断奶,我实在不想她们俩………不想她们俩……”
是我昨夜说的话吓到他们了?原来竟是我的错吗?
于观真怔怔地呆立着。
狄桐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最害怕的事情又来了,于是一下子松开扶着李全的手,挨着原无哀勉强站着。
这群人卑微如蝼蚁,仰望三人,如同仰望天上的日月星辰,仰望遥不可及的神灵,敬畏得近乎忘我;然而他们又如伺机待发的蚁群,迫不及待地发起进攻,将三人吞噬蚕食,以弱小,以无能,以痛苦要挟他们奉献出自己。
“不必如此。”莫说狄桐,就连于观真自己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茫然跟震撼,他支撑着自己没有后退,不肯屈从于这恐怖而愚昧的意志,忍着愤怒与席卷而来的恐慌,冷冷道,“我们会在这里留在彻底驱散鬼雾,消除根源为止。”
还不待老村长高兴,于观真又不无恶意地添了一句:“还是你们想要我们永远留下来,世世代代守护着你们的村子。”
老村长忙道:“不敢,老朽绝无此意。”
于观真藏着袖子里的手在颤抖,脸上却微微笑起来:“那最好。”
“噢,对了。”于观真转过身去,忽然回过头来,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来,“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你们大可不必以为我是生谁的气,我要是想杀人,用不着你们动手,听明白了吗?”
于观真生得本就非凡,昏暗灯火下望去,已是神仙模样,更何况此刻夕阳余晖,金光闪闪,落在他的身上,更显得如金身玉像一般冰冷到毫无半分人气。
凡人自当顶礼膜拜,不敢再造次,事实上,他们已为这份垂怜而欢呼雀跃起来了。
于观真阴暗而不甘地想到€€€€
他们赢了。
第31章
“前辈。”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残阳还依依不舍地拖着身影,它悲悯着凡人,不舍得将最后一点残光消弭于山端,仿佛这样就能拖慢黑夜的到来。
狄桐抢在夕阳之前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于观真怒道:“叫什么叫,还不快出去把桌子搬进来,不然晚饭吃什么,等着吃板凳脚吗?”
两个弟子乖乖地出门去了,崔嵬睁开眼睛,他还躺在被褥里,看上去脸色很苍白:“我听到外面很吵,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于观真语气生硬,“病人不要问东问西的,趁着这个机会赶快休息,难道你以为晚上我会帮你出去查鬼雾的事不成?”
崔嵬居然很轻地笑了笑,他实在有点讨人厌,故意往于观真不想说的话题上引:“我其实已经听到了,这些的确是很恼人的事,可他们并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他们的确就是如此弱小的生命,世道既未曾给予他们善,他们只好学会恶。”
于观真嗤之以鼻:“这只是虚伪跟自私罢了。”
“想要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对呢。”崔嵬望着他,“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告诉无哀跟狄桐,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只有好坏,还有沈秀娥这样可以以弱胜强跟很想活下去到不讲道理的人。”
于观真忍不住道:“你干嘛不说?”
“说了又怎样,叫他们早一些难过,提前对这世间心凉吗?”崔嵬淡淡道,“还是让他们往后觉得世人庸俗不堪,都不值得一救。你不曾给予任何答案,除了独善其身外,他们还能怎么做?”
于观真一时语塞,忽然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独善其身有什么不好?”
“那他们为何要修仙?与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崔嵬转过头来看着他,并不是什么责怪的目光,平静到甚至令人有些不悦,“我们行走人间,本就是为了经历那些爱恨情仇,为了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若无法看穿,无法看破,我们仍不过是寻常人而已。许多人都在其中逐渐迷失,堕入邪魔外道,他们找到了自己新的道,又迷失于新的道,我不希望那两个孩子也是如此。”
于观真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崔嵬,半晌才后悔道:“我并没有想这么多……我还以为……我只是想安慰他。”
“不要紧。”崔嵬本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该说也已说了,这也是狄桐的一步,你愿意教导他,他也许能从中获利。”
“你真的不怪我?”于观真并不讨厌狄桐,更不想毁了那个孩子,于是他走到床边坐下,凝望着崔嵬的面容。
这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风骨,当他显得体贴动人时,就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消融,冥顽不灵的石像为世俗垂泪,泄露出些许来自人本身七情六欲的生动与柔情。
崔嵬淡淡道:“假使他如此轻易就坠入魔道,那早些知道,也更好杀一些。”
于观真:“…………”
于观真忽然又觉得崔嵬身上的活气随着这句话一块儿流失殆尽,这个男人简直就如同人对神的构想那般高高在上,冷酷无情。
还不知道自己“很好杀”的狄桐跟着原无哀终于把桌子搬进来了,他看着于观真坐在崔嵬身边,不由得震撼道:“原来前辈你懂看病吗?”
“不懂。”于观真奇怪道,“怎么这么问?”
狄桐一下子泄了气:“你坐在师叔身边,我还以为你在给他把脉呢。”
“我就不能是探病?!”于观真怒道。
“……探病不是看看就好了吗?”狄桐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大声说话,噘着嘴嘀嘀咕咕道,“你贴得这么近,我都搞不清楚你是不是想非礼师叔,你之前出去的时候就这么做了。虽然你是前辈,但是要是对师叔出手,我跟无哀还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于观真脑门上的青筋不由得跳了跳,他低声道:“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还没有被这个弟子气死,你师兄收他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
崔嵬居然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也很好奇。”
原无哀本来心情复杂,这会儿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