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桐愤愤道:“无哀!”
原无哀居然还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不怪我,狄桐。”
狄桐恶狠狠道:“你现在闭嘴我就不怪你。”
原无哀:“噗哈哈€€€€”
狄桐:“……”
狄桐很绝望。
崔嵬到底还是开口给了狄桐一个台阶下,他将身上的被子拂开,问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想来鬼雾很快就会来,我到村外起阵,你们留在村内看顾。”
之前于观真不知道时,还以为藏锋是什么特别的外号,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藏锋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自然忍不住道:“你已没有剑,方才又为我疗伤……”
“我仍是崔嵬。”
这么硬气的话,崔嵬说来居然一点都不像逞能跟抬杠,他身上有种奇妙的风采令人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崔嵬没有再停留。
鬼雾来得很快,不过大概是之前崔嵬出去给了众人信心,今天并没有昨夜那么慌乱,来送饭的变成了李全的媳妇。狄桐记仇,板起脸不看她,还是原无哀为她接过菜,客气了一句:“李大嫂,我来帮你。”
李大嫂有点魂不守舍地看着他们,很快就抹着脸,怯怯道:“仙家,你们别怪村长,他也是没有办法,当初山神大人救了我们,可村子没了,大家都没法子活下来。是村长带我们到了这里,才好不容易有个家,他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她哭得十分可怜,众人纵然有再多的恶语,也吐不出来了。
狄桐只好说:“不要紧的,李大嫂,你回去吃饭吧。”
李大嫂应了声,又道:“我们已经说好了,每家每户轮流醒着,等那位仙家回来了,就立刻生火做饭,水都是提前烧好的,绝不会怠慢的。”
这些人真是可怕,他们平日里如此良善,可到了某些时候,又能活生生看着自己的亲人去死。
狄桐心里堵得不像话,干脆把原无哀的饭也抢一半来吃了,原无哀端着半碗饭无言以对:“……”
于观真倒是很坦然地吃完了整碗饭。
原无哀眼前看着两个胃口出奇好的人,默默放下了自己的半碗饭,叹了口气。
狄桐奇道:“无哀,你干嘛不吃啊?”
“我……”原无哀歉意道,“我有些吃不下去。”
狄桐讪讪道:“这样啊,可是,可是不吃饭没有力气,不然,我这里还有几枚师伯的辟谷丸,你垫垫肚子?”
于观真却道:“你们要给他们除鬼降妖,卖一把子力气,干嘛不吃,好歹吃个回本。”
原无哀:“……听了前辈的话,我突然又有了胃口。”
第32章
这一天本就过得十分漫长,哪知道竟还能过得更漫长一些。
三人好不容易恢复心情,准备高高兴兴地吃了顿晚饭,就看见本该回家去的李大嫂站在门外,用手搓揉着自己的围裙,频频往外探望。
“李大嫂,你怎么了?”原无哀放下汤碗问道。
“哎呀,是不是我吵着仙家吃饭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小黑豆又摔了碗,在挨打呢。”李大嫂扭捏了下,最终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说来小黑豆也是命苦,先是妈生了病,他爹请不起大夫,就去山里采药,结果就再没回来,只留下这么个孩子跟一间房,平日大家能接济就接济点,他也给各家干点活,在外头捡柴火采草药的勉强过日子,噢,对了,他还给仙家送过饭呢,就那个锅灰一样黑的小娃娃。”
于观真闻言搁下碗筷,想到白日对方脱手的事,问道:“这孩子手很笨吗?”
“可不是。他不怎么亲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怪孩子。”李大嫂打开话匣子,倒一时也顾不上什么仙凡之别了,“大家都不宽裕,平白添这么一张嘴,久了难免不愿意,有时候小黑豆还会故意弄坏东西,不是笨手笨脚摔了碗,就是翻了水,只是打骂也不好管呢,他还是这样。”
于观真观察她的神色,见似乎有不赞同的意思在,便问道:“你好像不觉得他是故意的。”
“哎呀,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哪来这么深的心机,小娃娃吃不饱饭,手软无力是有的事。”李大嫂摇摇头道,“只是今日他摔了方姐的碗,恐怕要有好果子吃了。方姐以前当过县里有钱人家的丫鬟,规矩大得很。”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一点嘲笑,反倒透露出种隐晦的羡慕来。
“说来也奇怪,小黑豆人小小的,却很经打,不管打得多重,第二天就都好了,本来大家还担心着闹出人命,后来也就放心了,只怕他今天有一顿皮肉的苦头要吃。”
李大嫂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他们出手帮帮忙,她毕竟要在村子里生活,纵然有善心,也不好跟人闹僵脸,这才大胆说出这些话来试探。
于观真一下子站起来,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这村子很小,他却觉得路好似变长了,怎么走都走不到,直到他循着声音看到了那位方大嫂。
曾经当过丫鬟的方嫂此刻跟任何农家妇人并没什么不同,地上碎着几片碗,她正压着小黑豆往那些碗上跪,一时间居然推搡不动,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嗓门比晨报的公鸡都响亮:“好哇你!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
黑夜里只听得“啪”一声,小黑豆的脸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方嫂尤不肯罢休,又去角落里拿荆鞭木条,农家人对自家的孩子管教起来都不留手,更何况是个吃闲饭的小娃娃。
方嫂忍无可忍:“你这丧门星,倒霉鬼!你是不是故意的,又砸一个碗,你当你爹妈还活着着不成!说不准就是你这小贱种克死爹娘,还要来报我们的冤,你说我有哪次缺你的饭短你的水,要你劈柴你不敢,要你挑水你打翻,就是洗个碗端个板凳,你都做不好!”
果真是练剑的那个娃娃。
小黑豆安静得可怕,要不是于观真听他说过一句话,还以为真是个哑巴。
藤鞭凌厉地从空中挥过,于观真就地捡了颗石子一弹,那鞭子顿失准头,方嫂一鞭挥空,不由得“咦”了一声。
于观真见着个孩子在屋里窃窃偷笑,见着他上门,顿时往屋里藏起身影。
“方嫂。”于观真走上前来,将小黑豆护在身后,他揽着小孩子的肩,摸见上头嶙峋的骨,冷冰冰,似未僵硬的尸体,仍是轻声慢语,“我有事要找他,你方便吗?”
方大嫂到底见过些世面,当即眉开眼笑道:“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仙家要忙些什么?我家大娃正闲着,让他给你跑个腿儿的,他是个机灵的,比这贱……比小黑豆可省心多了。”
“不必了。”于观真淡淡道,“只是小事。”
他望见女人眼底藏不住的嫉妒,觉得既乏味又可笑。
小黑豆仍是那副模样,安安静静的,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于观真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回到屋子里,李大嫂顿时眉开眼笑,“呀”了一声,亲切道:“小黑豆,你吃过没有?”
他并不答,李大嫂却很怜爱地望着他:“你到时候来婶婶家里,还剩个馒头,你拿去吃吧。”
小黑豆这才“嗯”了一声。
于观真不紧不慢道:“不必了,我们有事要忙。李大嫂,你先回去吧,你丈夫不是挨了打,你回去看顾看顾,让这孩子在这里伺候,有些剩菜剩饭就让他吃了。”
李大嫂喜上眉梢道:“这可真是小黑豆的福分了,那我待会儿再来。”
她转身离去没有多久,于观真就把小黑豆抱上本该属于崔嵬的位子,撑着脸坐在边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快吃吧。”
小黑豆似乎认出他来了,那双黑而亮的眼睛冷冰冰地瞧着他,一动也不动。
狄桐看着他单薄又伤痕累累的模样,一下子把小黑豆眼前的碗填满了,甚至夹起一座小山,忍不住道:“你快吃吧,不够还有。”
小黑豆的眼睛简直亮得能发出光来,他的喉咙在滚动,仿佛无形的食物正从舌尖滚落入五脏庙内,那香气与美味都被细细品尝过。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不会忍心让他继续饿下去,狄桐看起来甚至想要走过来给他喂饭了。
可他却没有动一筷子。
“这孩子就是小黑豆?”原无哀当然不会觉得于观真只是为了做好事而已,他不禁疑惑道,“前辈,你这是何意?”
于观真撑着脸,慢悠悠地看着小黑豆,柔声道:“小娃娃,你是跟谁学的剑?”
听见这句话,小黑豆眼中的光立刻熄灭了,他一声不吭地跳下板凳,这个才不过几岁的娃娃既不曾在疼痛下求饶,也不曾在诱惑前屈服,这让于观真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
“学剑?”狄桐一下子咬住了筷子,他疑惑道,“什么剑?”
于观真望着小黑豆,淡淡道:“这小子练出了剑气。”
狄桐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桌子上。
第33章
最终什么都没问出来。
小黑豆的嘴巴像活着的蚌,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撬开难免要沾血带肉。
原无哀跟狄桐大概生怕于观真会不择手段地要得知自己想知道的秘密,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夹着小豆子,盯着他吃了饭,又安抚他睡下。
叫于观真哑然失笑,他一人在凳子上坐着,已不似在蓝府那么慌乱无措,巴不得收拾起所有线索好为自己找到余地。
此刻仅仅是出于本心的好奇而已。
村里的人没有谁有如此能耐,只有小黑豆一个人,他能挨打很大可能是练武所致,俗话说,穷学文富学武,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根本就不足够小黑豆学武,可是修仙就不一定了。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看着安睡的小黑豆,这地方能有什么神仙呢……
最有可能的就是山神大人。
过路散修虽有可能,但可能性却很小,更不必谈什么意外的奇遇了。
这一夜无梦,崔嵬在即将天明时回到村里来,身上没什么血迹,脸色却十分阴沉,浓雾提早地退去了,他如风般闯回小屋之中,将一块布重重砸在了桌上。
于观真认识他虽不久,但了解他性情沉稳,倒难得见他如此愤怒又痛心的神情。
原无哀一听见声音,立刻就苏醒过来,连着他怀中的小黑豆也一道被带起身来,只有狄桐还打着哈欠,他昨夜跟小黑豆一块儿枕着原无哀的手臂睡觉,差点没把一条好端端的胳膊枕成了老木。
才感到胳膊麻痹的原无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垂着手臂下来,正要说话,看见桌上的布忽然变了脸色,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狄桐的哈欠也戛然而止,他木着脸看着那只袖子,嘴巴活像被缝住了。
于观真看得仔细,他不光看见那块脏兮兮的布上绣着一只精致的羊,还看见小黑豆那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倏然充满了仇恨。
崔嵬很警觉,如此明显的恨意根本逃不过他,因此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小黑豆,目光骤冷,转向于观真道:“他是?”
如果说小黑豆的眼神只是有那么点吓人,那么崔嵬的眼神可以说是极具压迫力的武器了。
“一颗小黑珍珠。”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我本来还以为知道他的秘密要多难,没想到你一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崔嵬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还是先来谈谈这块布吧。”
崔嵬显然对他打哑谜的行为很是不满,不过并没有反驳什么,还不等他开口,狄桐已走到桌前来了:“是……师伯。”
“我之前就有些好奇。”于观真道,“为什么绣一只羊?是怕错认吗?”
原无哀摇头解释:“这并非是羊,是,前辈请看此处,似羊而无形,不死不灭,无口难言,因此口处无线。至于为什么缝此兽,我也不得而知。”
于观真仔细一瞧,果然如此。
其实原无哀与狄桐年岁尚小,并不认识这位师伯,只知他几十年前追杀无恶不作的青魔后音讯全无,传言他为护佑苍生已与青魔同归于尽,师门出了这样了不得的英雄,自然是引以为傲。
因此纵然早有准备,可真正意识到这样一位英豪已不在人间,还是不由得感到悲伤。
他们二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崔嵬,他闭了闭眼睛,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半晌后才解释道:“大师兄他的性情活泼,极能言善辩,只要醒着就绝不会闭嘴。几位师兄不胜其扰,又怕被拿住辈分教训,就故意差人将他每件衣服上都缝上,以为暗示,他竟很喜欢,每年新衣都特意绣了一只。”
听着崔嵬平静的声音,那个大仁大义的修士好似忽然活转了过来,变成个既生动又可爱的人。
这本是件既好笑,又趣味的小事,被崔嵬说来,却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于观真看出他神态有异,心中暗忖:“奇了,看小黑豆的样子,教他的这位好师父必然就是山神大人,也就是崔嵬的师兄,既然是故人重逢,为什么看他的模样一点都不高兴?”
其中用脚想也知道有鬼,于观真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一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原无哀下意识抬头望了望于观真,崔嵬心痛难言,他点了点头,咬紧嘴唇道:“驱使鬼雾之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