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并没有走得太远,在外头欣赏松柏竹叶打发消遣,守门的两个小和尚还没成正果,显然四大皆空修成了脑袋空空,一直好奇地往他这儿打量。
他又没比别人家多长些什么,更没少长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等到崔嵬出来,于观真终于如释重负,他实在不好意思在人家的地盘上揪着两个小和尚询问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可那好奇的目光简直如芒在刺,偏生不知道是不是小和尚被养得过于纯真可爱,居然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我带你去禅房休息。”崔嵬走上前来,简洁道,“为你疗伤的人去见棋老了,恐怕要耽搁一点时间。”
崔嵬显然心情不好,于观真有意逗他高兴,就走过去与他并肩而行,笑道:“倒不着急,你先忙你的事。对了,你瞧见门口那两个小和尚了没有?”
“怎么?”崔嵬问道,“他们冒犯你了?”
于观真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这小和尚的定性似乎不太好,你看我是脸上多长了只眼睛,还是背上多添了几条手臂,要不是你跟那位大师在里头,我看他们俩的眼珠子简直要黏着我的背一块儿走了。”
“原来是此事。”崔嵬微微笑道,“他们年纪尚小,自然不比大师沉稳,内堂弟子坐得是枯禅,少见香客。也许他们是见你头发卷卷,非同凡响,以为是异域来的人物,自然惊奇感叹,你不要与他们计较。”
于观真一下子被逗笑出声,他用手指卷着自己微曲的长发,有意揶揄道:“头发卷卷,非同凡响?”
崔嵬脸上浮出一抹微红。
父亲出了事,当儿子的难免焦头烂额,崔嵬看起来虽然镇定,但的确忙碌了起来,他将于观真带到禅房之后就很快离开了。
于观真本想出门走走,不过刚走出门外的竹林小道就僵硬住了脸色,慈安寺非常大,而为了贵客布置的禅房也格外幽静跟偏僻,是风景极佳的所在。正因为如此,它的道路就显得格外错综复杂,于观真想起之前自己在山道上走错路的糗事,顿时畏怯地收回了脚步。
山中无人,崔嵬喊他的名字辨别方位倒也罢了,现在可是在寺庙里,有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要是他们来找自己,动静估计不会太小。
尴尬一定堪比在娱乐广场里听见广播循环播放:“于观真小朋友,于观真小朋友,你的家人正在广播室等待着你。”
想想都是噩梦。
晚上小和尚送来了素斋,味道居然比春水酒家更好,于观真吃得很是满意,他以前就很喜欢一家寺庙的素斋,每逢观音诞,就会跟信佛的长辈一道去凑个热闹,不过信仰这方面就敬谢不敏了。
之后又有大和尚来送洗澡水跟新衣,说是崔嵬吩咐的,他们俩在山上逢着溪水清泉也有洗漱过几回,只是到底不比这样惬意的享受。
于观真在浴桶里泡了会儿热水澡,又将新衣穿上,只觉得骨头都像是轻了三分,他惬意地从屏风后出来,崔嵬跟掐了表似的刚巧敲响门,影子投在窗上,宛如晃动的竹影:“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于观真正在系外袍的带子,脏衣服跟浴桶都在屏风后面,他望着头发上落了片竹叶的崔嵬,忽然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外头等到了现在吧。”
崔嵬没有回答,他甚至还转过身去,冷冷道:“把衣带系好。”
于观真其实已经把里头穿好了,只剩下件外衣披在身上,没想到崔嵬如此讲究,忍不住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好了。”
崔嵬总算转过身来,他的脸色比白天更难看了些,于观真本来想跟他抱怨待在禅房里到底有多无聊,一时间也说不出口来了。
于观真的声音甚至温柔了起来:“怎么了?是这里的大夫都不能治你爹的病吗?”
“这不是大夫能治的病。”崔嵬摇了摇头,他深呼吸道,“你见过沈秀娥,也见过师兄,你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呃,都是人?”
崔嵬叹气道:“他们身上都有执……沈秀娥因执念困住了她丈夫,师兄因为执念保住最后一点清醒。执,也许能带给人力量,又或许会令他们沉沦,不是引来食梦的魇,就是入魔。”
“玄智大师以梦幻泡影将他与尘世阻隔,暂时不会招来魇,只是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你与我一同入内。”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说不出的严肃。
“我恐怕……”于观真本想说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望着崔嵬的眼睛,他顿时明白过来了这些时日的形影不离,还有白天那句温暖的关怀,甚至方才带自己来禅房休息都并非是真的温柔体贴,“你不是要我帮忙。”
不要走得太远的意思并不是小心迷路€€€€
崔嵬没有说话,他望着于观真那张总是含着笑的面容慢慢变得冷酷起来。
这个人总是很聪明,聪明到足以看穿人心。
而是€€€€
“你不信任我。”
第43章
到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其实于观真有许多可以为崔嵬开脱的理由,比如这具身体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好人,比如对方并没有这么明白地说出口来,比如两人原本是敌非友实在怪不得崔嵬……
这么说还能让自己好过点,然而他仍是感到了愤怒。
于是于观真轻飘飘地开口,他的脸上重新挂上微笑,只是不再那么温暖,反倒透着无限的冷淡与轻蔑:“那就劳烦崔大剑仙带路了。”
他实在很懂得如何刺伤别人,这等口舌,崔嵬早就见识过了,轮到自己领教时,仍感觉到一点微妙的不适。
纵然于观真的态度不好,崔嵬却没大放在心上,他实在是君子,按照他的立场来讲,如此谨慎本是合情合理,被发作一通竟半点不以为意,仍是尽职尽责地解释起来:“梦幻泡影是佛家秘术,本是用以试炼僧侣坚定之心,以破七苦迷障,对人并无任何害处。玄智大师为保家父不受妖邪侵害,便以梦幻泡影将他护着,你我入内之后许会见到他心中许多美好往事,还望不要见怪。”
于观真看着他脸上一成不变的冷静与坚定,虽不生气,但也没半分被说破后的歉意,世间的春意被冰封在那双碧色的眼眸里,处变不惊,这模样本令人心安,可这时候看来,简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你倒是不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于观真冷笑一声,抖出全身的尖酸刻薄,好像每一寸肌肤都长了牙齿,都不必崔嵬靠近,只要稍稍漏出风声,就会循声咬过去。
崔嵬漠然道:“事急从权,性命攸关之时哪里顾得这许多。”
“呵,只是不知道是令尊的性命攸关,还是这寺庙的小沙弥性命攸关。”于观真脸上带着讥讽之色,故意逞强,“你怕我对他们下毒手,就不怕我对令尊也不客气么?我要是想动手,恐怕你就在边上也难以觉察。”
崔嵬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于观真,他眉头微微蹙起,似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将声调放得格外平静:“你消气了么?”
这叫于观真一时语塞,顿觉没滋没味起来,任何人的拳头打在棉花上都不会觉得舒坦,只是软绵绵得不着力罢了。
更何况那句话出口后,他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不论如何,眼下崔嵬的父亲出了事,虽不信任自己,但并未说过什么恶语,一路同行也不曾半分亏待。原本气头上说话尖锐倒也罢了,这会儿火气泄出去,于观真倒生出几分歉意来,却怎么都张不开嘴道歉。
这又不是他的错,难道就许崔嵬有自己的立场不成?
崔嵬见于观真不再发怒,便继续往前走去,也没再说什么,他这人简直傲骨天成,若是座山,恐怕愚公穷尽祖孙数百代都挖不走。
于观真咬着牙,气得要命,恨不得在地上蹦几下,把这地面活生生踩塌,又有无限怨恨,如果换一个人,他绝不会这么这么生气的。偏生就是崔嵬,他本来已经将这个人当做自己的朋友了,他交朋友的速度一向很慢,可是……可是这些天来,他的确是十分喜欢崔嵬的。
这个人正直、冷静、甚至威严,人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慕强的心理,于观真当然也不例外,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遇到过的人里要数最优秀的,必然就是崔嵬了。
所以他才会这么愤怒。
可是这样又跟老村长有什么分别,因为不顺自己的心意了,觉得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了,就恼恨得要命,说出伤人的话,甚至做出害命的事。人本来就是挣扎在善恶之间,只要说服自己,就能合理地口出恶言,甚至做出恶行了。
于观真忽然感到一阵战栗,他望着崔嵬的背影,对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他的怒意。
我绝不是原谅他。于观真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只是不想沦落到老村长那种可悲的地步去,尤其是在崔嵬的面前。
想通这一关节后,于观真立刻抬头挺胸地与崔嵬并肩而行,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一定要让崔嵬为今天的看法后悔,绝不能让这人心里偷偷想:啊,于观真这人果然心胸狭窄,坏得流脓。
两人穿过漫长的小径,总算又回到那间禅房之中。
玄智大师已经在房内等待,他见着两人进来,便点了一炷香:“我会在外面为你们二人护法。”
崔嵬道声多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玄智却不敢受,摇摇头走了出去。
于观真好生无聊,在地上看了一圈,只见两个新蒲团摆在地上,忍不住开口:“先说好,我前尘尽忘,什么法术都不会,不是故意为难你。”
“不妨事。”崔嵬领着他在蒲团前坐下,“玄智大师已点上灵犀香,自会引我们进入梦幻泡影当中。”
于观真忍不住道:“我还以为犀香是与鬼相通的。”
“并无错处。”崔嵬盘坐于蒲团上,神色如常,一双碧眼缓缓闭上,“你我所见,本就是魂魄,人身已在此处。”
于观真被他说得一阵恶寒,也只好坐下来将眼睛闭上,迷迷糊糊之间忽然觉得身子打晃,脸上似是被浪花泼溅到,顿时睁开眼来,却见水波翻涌,金辉落日,自己竟在一条小船上,仔细一瞧,身旁风景颇为眼熟,他仰头看见春水酒馆,不由得会过意来。
噢,这是在丹阳城里。
冷不防脑后一疼,于观真“哎哟”一声叫唤出声,瘪嘴道:“公子又欺负人。”
原来是有人拿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于观真下意识皱起眉头来,他绝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这事儿还没完,他被迫转过身去,只见一位笑盈盈的公子站在船里,身体稍稍打摆,白色的发带随风飘扬,手中还拿着把纸扇,这会儿正打开来,好风流。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不是故意,实在是这人跟崔嵬的眉眼相似,他看惯了崔嵬清清冷冷的模样,这人却是温柔多情,犹如原创撞上美化过的同人,有种说不出的奇妙。他已经知道这位公子哥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崔嵬的父亲年轻时竟然生得这么俊俏,可惜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没传给崔嵬。
不,说不准也是好事,要是崔嵬也生这样一双眼睛,恐怕要添上无数情缘孽债了。
“你撞了人家姑娘的船,竟然还好意思说话。”崔父,哦不,这会儿应当叫他崔生,正是年轻貌美,可不要叫老了,他含笑道,“快些赔礼。”
于观真又被迫转过去,长鞠一躬,脑门险些要顶到自己脚背上去:“哎呀,对不住小娘子了。”
这下听得清楚,声音稚嫩。
正好水面微荡,于观真看清自己的脸,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最多十三四岁,他奇道:“入梦还能返老还童?”
崔生疑惑:“细叶,你说什么?”
他居然听得见。
还不等于观真反应,那被碰了船的少女正转过身来,只见她双髻高挽,垂下紫藤萝发带,那许许多多的淡紫色小花在她发上若隐若现,似流动的光。
那碧波一般的眼睛会说话,这会儿正含着笑,她一定就是崔嵬的母亲了。
“哎呀,你生得真好看。”少女坦坦荡荡的,这样直白的话说起来居然显得十分坦率真诚,“那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我叫阿灵,你叫什么?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嗯,我们这也叫不撞不相识,换过姓名之后,就是朋友了。”
崔生出身尊贵,何时遇到过如此天真大胆的女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薄名不足挂齿,姑娘无恙就好。”
这便是婉拒了。
阿灵懵懵懂懂的,听他这么说,并没会意过来是什么意思,正巧岸上摊主叫唤:“姑娘,你的糖炒栗子好了。”
她欣喜地转过身去接。
细叶立刻划动船只离去,好似迫不及待要摆脱阿灵的纠缠,可是崔生却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可惜她一次也没回头。
于观真看得十分真切,那并不是一双二十多岁的眼睛,与方才的轻松自在相比,此刻充满着忧愁、悲伤、痛苦,还有深深的眷恋与痴情。
想来当初没回头的是他。
奇怪,崔嵬跟我一道前来,他去了哪里?
天上很快下起雨来,船只没入淡烟之中,于观真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突然踩到实地,脸上雨水绵绵,犹如情人极温柔的爱抚,肩头就被人按住了。
“是你吗?”
崔嵬的声音响了起来。
于观真立刻回过头去,见他站在烟柳下,神情疲倦,心事重重,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是真身进来,而我€€€€”
他伸出春笋似的细指,又白又嫩,居然还没有变回去,于是好一通抱怨:“落在人家身体里,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崔嵬淡淡道:“家父不曾见过你,你这生魂进入梦幻泡影,自然格格不入,便借了人家的面目。我进不去这幻境,他心里怕我,得劳你拉我一把。”
于观真转头去看,远处烟柳依依,细雨绵绵,躲在药铺屋檐下避雨的面摊子摆出两张小板凳,崔生与阿灵正坐在上头,各捧了碗馄饨,烫得直捏耳朵。
“你瞧不见他们在吃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