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早已经起了,这会儿就站在门边,背对着他,声音十分冷静沉着,甚至显得有点理直气壮:“这样好睡。”
于观真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背。
崔嵬终于架不住这样如电的逼视,道出实情:“我手艺不佳,也不曾伺候过别人,已经尽力而为。你若不喜,还望自食其力。”
不过他到底没敢说出自己是以打绳子的方式给于观真编的头发。
于观真:“……”
我要能自食其力,缺你一把梳子?
好在长辫总比披头散发强,于观真的确安安心心睡了一夜,这会儿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怪只怪昨夜自己意志不坚定,没有清醒到最后一刻,居然让崔大托尼自行发挥,除了瞪眼也没别的法子了。
古往今来多少血的教训,不要让理发师完全掌控你的脑袋!
圣贤有云:人在历史里学会的唯一一样教训,就是永远都学不会教训€€€€果不欺我!
于观真手忙脚乱地赶紧将头发拆散开来,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觉得大辫子有损我的男子气概吗?”
崔嵬显然是觉得的,只是能力有限,眼神顿时游移起来:“噢……”
万万没想到悲惨的事还不止这一件,昨日下雨的潮气尚附在头发里,又被编了一晚上的大辫子,头发才被于观真打散,立刻显得卷曲起来。
于观真顿感人生无望,想到自己居然跟崔嵬一起联手糟蹋人家正主的一头秀发,苍天怜见,多少红尘男女都还在脱发的悲伤里挣扎,他们俩居然如此辣手摧发,顿感意兴阑珊:“行吧,往好处想,省了笔烫大波浪的钱。”
崔嵬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敢问大波浪乃何物?”
于观真正要说明,注意力却被地上包着叶子的瓜果夺去,这里面的果子他大半都认不出来,不过看得出来被清洗得很干净,不禁犹疑地看着崔嵬:“你一大早去哪里找了这么多吃的回来?能吃吗?”
“能吃。”崔嵬干巴巴道。
于观真过来随手拿了个像苹果的红果吃,看起来像,吃起来也像,只不过个头像较大的樱桃,他还没见过这么小的苹果,吃起来沙沙甜甜的,不脆,反而有点糯。
崔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于观真吃个半饱后心头的怒气渐消了,无奈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帮忙了。”
崔嵬“嗯”了一声,也有点窘迫:“我没有……帮别人梳过头发,还以为都一样的。”
于观真略显哀怨:“你现在知道不一样了。”
他头发既长又浓密,乌鬓似云,这会儿微微卷曲起来,显得发量更为蓬松惊人,像是只受了惊的长毛猫,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摸。
崔嵬心道:“若将于观真比作狸奴,恐怕寻常的盐跟鱼是入不了眼的。”
托辫子事件闹出的乌龙之福,两人的关系瞬间拉近了不少,一路上总算能聊点新鲜有趣的事了。
崔嵬这人看着像个锯嘴的葫芦,实际上相当博学多识,山上的花草树木品种繁多,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他居然都能说出个名堂来,活像他们是来踏青写植物图鉴的一样。
只是山道苦闷,能提点兴趣的只有美景,否则就真没什么消遣了。
除此之外,崔嵬居然没走错过一条路,半夜寻落脚点也是一找一个准。
于观真面上不显露,心里却对他这人非常钦佩,通过几日来的旁敲侧击,也慢慢总结出了崔嵬的雷区所在。
崔嵬不喜欢别人问他怎么认得路,也不喜欢荒郊野外供奉的野神,不过言谈之中似乎对山精野怪并没有什么厌恶之情,按照之前蓝府与小石村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除魔卫道到近乎疯魔的那种人,估计是另有隐情。
而且还有个怪处,于观真每天清晨醒来,崔嵬总是早早找好了水果,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摘的,问过几次也被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信息实在太少,于观真不好推测,好在这些事情暂时看起来也没什么大麻烦,就再没多提过。
两人的脚力本就比寻常人快上许多,纵然如此,仍是在荒山野岭里走了五天五夜,于观真几乎没有了距离上的概念。等到第六日,崔嵬总算愿意出山了,路上人烟渐密,听着行人截然不同的口音,于观真才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跟着崔嵬到较远的地方去了。
他们动身太早,此刻尚是拂晓,曙色初分染云霞,鼻下嗅到的春风还微微带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
城外的小摊自然刚刚开张,老板正在忙活着烧水支摊,一路上零零碎碎的,既有茶摊、也有早点铺子,于观真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热食了,他望着那些热乎乎的烟火气,在料峭的春风之中一时挪不开脚。
崔嵬却是目不斜视地走远了,直到过城门时才发现自己丢了个人,当即转回头去。
“你在看什么?”崔嵬循着于观真的目光看去,见只是家平凡无奇的小饭铺,又很快收回眼来,这些小饭铺离得远,摆在大路边,大多手艺寻常,只是挣赶路人与商队的钱,他自然不会觉得于观真是想到这样的店里吃饭,只当又是看到什么好奇的东西,“你连庖厨之道都有兴趣吗?”
于观真正思考着如何委婉地对崔嵬表达他们该为经济增长献出个人微不足道的一份薄力时,崔嵬很快又收回眼来,开了口:“我们早些进城吧,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然后我再去打听打听消息。我要找的人虽说三月会留在慈安寺里礼佛,但也难保有个意外。”
有好地方去,当然比吃路边的沙土强。
于观真立刻变心,将小饭铺抛在脑后,对崔嵬严肃道:“走吧,我已看够了。”
来时崔嵬只说慈安寺在丹阳城内,于观真入城后才发现这是座水城,无数水路纵横交错,隔出民居与店家,风景与苏杭有些相似,行人口音也较为绵软,想来大概是在江南一带。
按照崔大导游的解释,丹阳城东枕运河,北通大江,地势如此,居住于此的人们也就习惯陆路与水路两种方式,如果想完全饱览城中风光,水陆两路都得走一遍,否则都只能看到一半的丹阳风光。
这儿肉眼可见的比山阴县繁华许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两人又走了阵,路过栽种桃杏的河岸时,见许多年轻的船夫将船只停在埠头边,挑着装新鲜鱼虾的担子跑上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湿漉漉的脚板踩在青石板上,溅起又响又亮的水声,惹来对岸浣衣女几声银铃般的笑。
“请让让€€€€”
于观真稍稍避开身体,给这些莽撞的青年人让开路,又听见临水的茶楼上传来琴声,说书的老先生嗓音轻清柔美,将故事娓娓道来,讲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
在这种地方住久了,恐怕骨子都泡化了,更何况嗓子。
于观真听着人声鼎沸,迎来送往的船只荡起水波相和,他们穿过拂面的杨柳,不多时就来到一家叫做春水的酒楼里。
崔嵬先问了于观真有没有忌口,点好酒菜后才跟他讲述起春水的由来,春水原本并不是酒楼的名字,而是主打的酒,因为酒液是碧绿色的,喝起来又绵软如春风般令人微醺,于是起名叫做春水。
酒楼后来因为春水酒名声大噪,导致许多人只知其酒不认其店,险些叫生意场上的对头钻空子坏了名头,于是东家干脆将酒楼也改名成“春水”。
于观真听得津津有味,又指着墙上挂着的木牌子道:“其他菜倒是都看得出来门道,可是奇珍烩是什么?”
“这里的酒家很多,竞争在所难免,想要自家生意好,当然要出些小花招。”崔嵬淡淡道,“奇珍烩并不是一道菜,而是一张早已布下的渔网,客人一点,船家就收网送来,里头也许什么都有,也许只有寻常的鱼虾,店家会按照网中所得送上菜肴。”
于观真撑着脸道:“客人要是看到渔网里什么都没有,岂不是很扫兴?”
“店家当然不会让他们扫兴。”崔嵬饮了一杯茶,看了看外头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有些无奈,“还会制造许多惊喜。”
于观真轻轻“噢”了一声,一下子明白过来个中玄机,感慨道:“这倒是个会做生意的老板。”
崔嵬大概是看他有兴趣,又问道:“奇珍烩每日只有十网,今日我们来得早,现在牌子还在,你想尝尝么?”
饥饿营销啊!
鉴于自己的口袋掏出来比崔嵬的脸都干净,于观真只是问问,倒没有想见识见识的意思,因此摇了摇头,心神很快就被端上来的饭菜给夺走了。
丹阳城虽然盛产鱼虾,但并不只有水里的东西,它连接运河,天南地北的佳肴都有,每日还有猎人会来送新鲜的山货,因此菜色相当丰富。
饭后店家甚至还送上了一碟甜而不腻的千层糕供以品尝。
两人在荒山野岭里啃了好几天的干粮水果,早就苦不堪言,因此这一顿吃得都十分心满意足,崔嵬起身去结账,于观真趁着机会欣赏了下楼外风光,只见得水路上游过一条小船,正向岸上的摊子叫些什么,那摊主从大锅里捞出一大块糖色的肉来铺在案板上,利索地包好递过去,船家才划过来,肉正好切完,几十枚铜板也落进摊主手中。
于观真顿时心中一凛。
命已经保住了,是时候想办法挣点钱了。
第42章
慈安寺在丹阳城城外,得走水路过去,崔嵬就顺便跟春水酒家借了条小船。
船行了一段时间,只见远处水雾相连,隐隐渗出彩云霞光,将慈安寺照出隐约轮廓,犹如海中福地落定,是摒弃红尘的方外之境。
等到两人下了船,于观真终于看清慈安寺的模样,只见殿塔壮丽巍峨,高耸耸撑出几座浮屠塔,因着依山而建,楼台层叠,院阁错落,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人径直来到大门前,看门的僧人认出崔嵬,与他低语了几句,就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俩往里头走。
一路上崔嵬神色严肃,双唇紧闭,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于观真频频看了他好几眼,他也不曾发觉。
经过红栏宝殿,又转过晨钟暮鼓,见着松竹斗翠,花草争春,终于看到一间僻静幽雅的禅房,只是门窗皆是紧闭,门外还有两个小和尚看守。
带路的僧人停在禅房外头,并没有进去通报,而是看了看于观真后,问道:“崔施主,这位……”
崔嵬答道:“不妨事。”
两个小和尚便将禅房的门打开,于观真本还以为是要落脚在这里,没想到才跟着崔嵬走进去,就发现禅房内躺着一个男人。
他生得非常英俊,两鬓已添上些许银白,眼角有几道不大明显的皱纹,看起来十分憔悴,可嘴角却似有一种甜蜜的笑意。
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的眉目与崔嵬有几分相似。
于观真忍不住问道:“这是你兄长吗?”
“他是我的父亲。”
崔嵬显得很冷淡,不过仍是坐过去,将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眉头微微蹙起,而男人对他的举动全然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正酣睡在香甜的梦乡之中。
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于观真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打量着这间禅房,布置得十分用心,而且相当雅致,墙上还挂着七弦琴,看起来像个私人房间,看来崔嵬的父亲经常来这里居住,他不着边际地想着:“在寺庙里找大夫,看起来有点反智啊,现在算是挂号等排队吗?”
就在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位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崔施主,久见了。”
“玄智大师别来无恙。”
崔嵬立刻就站起身来,对玄智行了一礼,于观真不明所以,他的礼貌催促着赶紧客套下,不过人设又让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崔嵬以为他失忆了,可不是掉魂了。
玄智看了一眼于观真,似乎是认出他是谁了,又行一礼:“原来是贵客到访,是老僧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于观真微微笑道:“大师客气了。”
他这时已经明白过来崔嵬为什么一路上都冷着脸了,一定是在山门外就知道这件事,于是贴心回避:“春景繁华,我到外头去瞧瞧,你们二人慢谈。”
崔嵬望着他,最终只道:“别走得太远。”
于观真略有几分受宠若惊,他听着这句冷硬的关怀,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不至于把自己给弄丢了。”
崔嵬却没再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玄智,等到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直接开口道,“家父如此症状已有几日?”
“已有两日,正要派人去请,未料大公子竟赶来得这么巧。”玄智身形枯瘦,声音却十分沉厚,宛如一口老钟,“老僧之前与王爷在禅房静坐,他竟突发魇症,不得已之下,只好以梦幻泡影护住他的心神,只是心结难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崔嵬淡淡道:“我会想办法,敢问大师,方觉始可在此处?”
“方施主半月之前来寺中住了三日。”玄智垂眉答道,“之后说是与棋仙人有约,便北行去了,否则老僧何以用梦幻泡影行此险招。”
崔嵬缓缓吐出肺腑里的一口郁气:“大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你与家父相识多年,也算崔嵬半个长辈,难道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玄智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床铺的目光有几分悲戚:“大公子,这几十年来,每逢此时,王爷都会来此礼佛,可他心中郁结不见缓解半分。他执着太过,苦海无边,却不愿回头,恐怕此番……不如请那位夫人回来,或许……”
“她在丹阳城里!”崔嵬的脸色倏然变化,目光显得有些骇人,“是不是?”
玄智点了点头。
崔嵬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他的神态纵然平静,可眼睛却泄露了太多的情绪,好半晌才道:“大师是得道高僧,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世外人何以说出这等世内话。家父执迷不悟,自寻烦恼,数十年来又何曾改过,纵然请那人前来,不过徒增他的痴念,又有什么益处。”
玄智目光之中流露出无限慈悲,并不为崔嵬所展露出的冷漠而错愕,也不为这样的挤兑而气恼,他叹气道:“大公子多年来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自苦。也罢,是老僧多言,不过老僧的记忆若没出什么差错,那位贵客应是缥缈主人,你带他在身边,恐会惹来非议。”
崔嵬目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说出口来,最终只化作一句:“大师不必担忧,我们不会留太久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出门去了,只留下玄智在原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