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之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过,很快又道:“我记得我正与玄智在谈经,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不知道这位是?”
“他叫于观真,是我请来帮忙的。”崔嵬并没有说真话,也并没有说假话,他顺着手腕上的牵引重新坐了下来,目不斜视地回答,“你谈经时忽然昏厥,玄智大师将你送入梦幻泡影之中,已过去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于观真不由得看向崔嵬,虽知他本意是不放心自己,但想来两人立场本就不对,他言谈之中却无半分偏见轻慢,反倒处处维护退让,心中倒有说不上来的感动。他以手抚过长发,若有所思:崔嵬对至亲之人苛责刻薄,对于寻常人却温柔体贴,不知道他待至爱之人又是如何?
崔明之虚弱道:“原来如此,那理应好好酬谢。”
果真是梦幻泡影,一醒来就全消。
徐夫人道:“夫君不要操劳,这些事妾身办妥的。”
崔明之这才看了看她,他气色看起来差了不少,不过仍是温和地回答道:“你做事情,我总是放心的。我现在腹中饥饿,夫人,你去煮碗粥来,好么?”
听到他的肯定,徐夫人很是欣喜,忙道:“是妾身考虑不周,这就去,夫君稍待。”
崔明之又看向玄智与于观真两人,他身体虽是虚弱,但神智已十分清醒,口齿也相当清楚,言谈温厚却不容拒绝:“我与嵬儿还有些闲话要谈,家常琐事,还请两位暂且回避,稍等片刻。”
他说得如此委婉客气,玄智与于观真自无不答应的道理,两人自是从容退出,于观真心道:看来煮粥也是支开徐夫人的借口,想来这家事怕是有关阿灵的事。
等到外人尽数离开,崔明之才轻轻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拉住这个孩子多久,从徐氏过门那天起,他望着这个孩子温柔关切的眼神变得冷漠无情,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之后数十年,他开始被迫了解自己骨血的本性,意识到再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与阿灵不同,这个孩子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才被亲手推离的。
“其实你母亲并没有抛下你。”崔明之望着他,声音有些脆弱,“她留了一块玉佩给我,如果我不要你的话,只要摔碎玉佩,她就会来带你走。我知道,这块玉佩恐怕是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你看,她何其残忍。”
“我恨她。”崔明之轻声道,“她在信里写下和离,毫无半点迟疑,甚至有闲心问我这样是不是比较懂规矩,全无半点痛苦悲伤,所以我就对你隐瞒了这件事,我要从一个母亲那里夺走她的孩子来报复她,于是我发誓要对你百倍千倍的好,来弥补这次欺骗。”
这件事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可是我始终忘了问你,你想不想见见她。”崔明之凝望着崔嵬的脸庞,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缓慢地递到他手中,仿佛在交出自己的心一样,神情已显得倦怠而黯淡,“你想不想跟她走……你是不是同样恨着我,我恨你们对我无情,我却对你做了一样的事……”
崔嵬握着那块玉,目光平淡,他突然想起梦幻泡影里那个眼睛明亮的年轻人,如今已被摧残的如此虚弱无力,痛苦难当:“她不值得。”
“我知道……我知道。”崔明之低声道,“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娶徐氏,就如同人作小恶一般,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理由,是我无法坚持下去,如今又何必为此痛苦。我一直不明白,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些年来,我想弥补对徐氏的亏欠,我教了她许许多多,甚至令她掌控权力,只是,只是我无法爱她,却娶了她,令她成为我与太后之间的牺牲品。”
崔明之苦笑起来:“你说得对,你母亲不过是浓情转无,于是脱身而去,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做了许多任性的错事。”
崔嵬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将手抽出,没错漏父亲眼中的惊慌,却没说什么,只是将被子掖了掖:“你不过是凡人而已,不必如此苛责自己,你待她,待我,都已经足够好了。”
“至于母亲她,在我每年生辰时,都会差许多花精木灵送来礼物给我,拜你教她读书写字的缘故,也会写信问我在家中过得如何。”崔嵬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愧疚,徐夫人为了讨你欢心,宁愿亏待自己的儿子,也绝不叫我受半点委屈,这几十年来,我过得很好。”
“是么……是么……”崔明之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
父子俩安静了片刻,崔明之又再度开口,只是这次的几个字,他说得十分缓慢,好似压着万千巨石般:“既然如此,那你就将玉佩摔碎吧。”
房中所发生的种种,身处其外的于观真与玄智当然并不知情,毕竟他们两人并没有玩文字游戏,真的只是回避“片刻”,而是的的确确远离了那间禅房。
于观真正在看着天上的月色。
起因是玄智刚出门就问于观真要不要一道走走,这个走走自然不会是普通的走走,而于观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己跟这个老和尚是不是认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没人带路的话,他必然迷路,于是也将计就计,借驴下坡。
慈安寺非常大,不少地方还种了花木,将禅房隔得相当僻静,两人走出很长一段路,看得出来玄智人望与地位都很高,一路走来都有提着灯笼的小和尚来与他打招呼,甚至还有人将自己的灯笼递给了他们二人。
“阿弥陀佛。”玄智终于开口,“难道缥缈主人没有什么话要对老僧说吗?”
果然是个认识“我”的人。
于观真一下子从无人认识自己的放松之中清醒过来,警觉道:“我还以为是大师有话要对我说?”
玄智对他的反应并未生疑,而是望着朗朗明月,沉着道:“此话本不该由老僧来提,几日前,各处都收到消息,先是缥缈峰下令白鹤生盗窃峥嵘叛出师门,后又不知道何处开始传言尊驾与崔施主同行。老僧本以为是有人捕风捉影,万万没想到竟并非传谣,只是不知是何人故意暗中透露。”
不知何处?
哼,恐怕就是巫月明吧。
一个来明的,一个来暗的。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冷笑片刻,那群人精八成是猜到他受了伤,所以如同丧家之犬般迫不及待地跟着崔嵬走了。
峥嵘对崔嵬的象征意义太大了,纵然他本人不觉得,可看原无哀跟狄桐的反应也知道,剑阁一定视此为耻辱。而与自己同行,崔嵬的名声想来也要遭受一定的打击。
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各方势力必然会努力追查白鹤生的下落,得到峥嵘后,不管是留作纪念品,还是送给剑阁或缥缈峰当人情,都是上上选,要是选择前者,还能打脸缥缈峰,白鹤生这个最清楚自己伤势的人说不准会狗急跳墙。
即便不成,各方面的压力,也足够他们两人举步维艰。
啧€€€€这群小子真是狠辣,心肝脾肺难不成是在毒药里泡出来的不成。
倒是老和尚这句话说得有意思,他是究竟想要提点,还是想要警告?
“噢?我还以为出家人四大皆空,没想到竟也有分别心。”于观真心里慌得一批,脸上倒是笑意不减,“大师与我说这些话,不怕动了嗔痴念吗?”
玄智并不恼怒,反而幽默道:“尊驾好一副伶牙俐齿,要是闲谈几句便是妄动凡念,我等修行岂不是奔着尸体去了,那抹脖子自尽岂不畅快,何必苦修多年。”
既无恶意,看来是提醒。
“你这和尚说话倒是有趣。”于观真一愣,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要不就是脑满肠肥的骗钱机器。
玄智摇摇头道:“施主着相了。”
二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第48章
禅房外忽然传来瓷碗破碎的响动。
响动虽才发出,但玄智与于观真却已经都回到了禅房之外,他们两人不光耳朵好使,腿脚也甚为利落。
玄智比于观真稍慢一步,他疑惑地凝望眼前人的背影,二人修为自然难以相提并论,前后之差不足为奇,真正叫这位高僧所好奇的,是缥缈主人与传说之中不相符合的脾性,他本不该是如此“古道热肠”才对。
之前崔嵬道出缥缈主人的姓名时,玄智就有所察觉,这两人似乎过于亲密了一些。
打碎碗的人当然只可能是煮粥归来的徐夫人,崔明之实在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上的分量,热粥一直准备着,用不着太多准备就能端来,她正撞见了轻飘飘掠出门来的阿灵。
看着崔明之,能感觉到岁月流逝;可看着阿灵,却好似时光永驻般,她仍如梦幻泡影时一般无二。
“哎呀,对不起,我出来得太急,害得你碗坏了,粥也倒了。”阿灵发上仍别着些许绿藤与紫色的花穗,那双碧绿的眼眸永远那么清澈与温柔,“你有没有烫伤手,我帮你看看好吗?”
徐夫人的手被对方捧在掌心里,她见着那低垂的睫毛与娇俏的脸庞,纵然同为女子,也不由得心魂一荡,不知道这纯真可爱的少女姓甚名谁,又从何处而来,柔声道:“不要紧,我没烫着,倒是你有没有哪里碰着?没溅到你吧?”
阿灵并不答话,只是轻轻在她手背上吹过一口气,摇摇头道:“真是逞强,你瞧你的手都红了。”
徐夫人叫这句话羞红了脸,这少女分明看着才不过二八年华,方才那句话的口吻却好似她的母亲一般。这话要是叫别人说来,难免有故作老气横秋之意,可在这少女口中说出,只有无限关切爱怜之情。
“好了。”
阿灵笑盈盈地抬起头来,面貌便被看个一清二楚,徐夫人方才心神皆在粥碗上,并没看得仔细,眼下清楚分明,神态顿时大变,止不住左瞧右看,终于辨认出来眼前少女是谁,霎时间白了脸,急忙将手抽出来塞回身侧。
寻常人被这么打量,早已不自在,阿灵倒是全然不在意。
玄智一看情势不对,急忙脚底抹油:“阿弥陀佛,老僧这就去找人来打扫。”
徐夫人脸色阴晴不定地打量着阿灵,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淡淡道:“那就劳烦大师了。”
这可以说是于观真见过最平静的修罗场了。
正好崔嵬从房内出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将粥碗打翻了。”徐夫人答道,“小事罢了,惊扰大公子了,我再去端一碗来。”
阿灵正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人,她就站在崔嵬身前,看上去比起母子,倒是更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她的确人如其名,其灵动秀美,言辞难以描绘万一,纵然是梦幻泡影之中所见种种风采,也全因崔明之的个人原因有所掩盖。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曾经说到过一个三张床的例子,真正的床只存在于人们的认知之中;后来人们根据床的概念打造出了床,这已是一种模仿;之后画师又将现实里的床展现在画纸上,无疑是模仿之中的模仿。
于观真忽然觉得代入到这里也说得通,他原本所了解到的阿灵,是从崔嵬口中得知的,或是从崔明之的梦幻泡影之中所看见的,可这两者都难以体现她完整的魅力,直到自己亲眼看见,才能够理解这个女子为何能让崔明之痛苦至今。
“不必了。”崔嵬十分沉着,“你进屋去吧,父亲正在等你。”
徐夫人点点头,她再没有看阿灵一眼。
门外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于观真干咳了一声,他本来想跟着玄智一块儿走的,可是那老和尚跑得太快,他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下走也晚了,更不必提他还有点路痴。
“我带你回去休息。”崔嵬显然看出于观真的窘迫,起身就走。
阿灵很快就跟了上来:“阿嵬,这是你的朋友吗?”
她明亮的眼睛瞧过来,满怀笑意,又似是意味深长,原本于观真以为崔嵬生得更像他的父亲,可如今一看,却又觉得他身上笼罩着的皆是阿灵的影子。
崔嵬冷淡道:“与你无关。”
“你难得在山上吃了木灵送来的果子,它们来跟我邀功,我还当你怎么突然变了性子,现在看来,全是因为他了?”
崔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于观真一怔,这才意会过来自己之前并不是做梦,所听见的的确是崔嵬的声音,只是对象并不是他,而是木灵,清晨出现的那些果子也都是木灵送来给崔嵬的。难怪当时崔嵬欲言又止,想来也是因为他与母亲不和,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
那如此说来,当时岂不是……
阿灵眉梢轻扬,她轻声道:“咦,你这朋友身上死气好浓,我不喜欢,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你怎么还带着他走山路?”
“嗯?”崔嵬皱眉,“何意?”
阿灵上前来两步,扬起手抚着于观真的额头,沉吟片刻道:“奇了,这是什么法术,我居然从没听说过,他这半生半死之躯,体内还锁着另一条生魂。阿嵬,你交朋友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奇特了。”
崔嵬脸色一沉:“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于观真心中一紧,暗道崔嵬看着也不像个庸医,怎么他诊断没什么大事,阿灵诊断突然上来就给了个癌症晚期。
阿灵皱皱鼻子道:“你与他关系很好吗?要是只是寻常好,听我一句劝,找个新朋友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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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观真脸色不变,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觉得阿灵那甜美的笑容顿时变得可恶起来。
“你总是如此。”崔嵬冷笑了一声,“人也好,物也好,旧了就换新的,对你而言,本来就什么都不重要。”
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崔嵬是故意借题发挥,阿灵那悠闲的神态终于稍稍变化了几分,她将手从于观真身上收回,轻声道:“好嘛,我不说那些话就是了,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哄哄你,谁叫你不愿意告诉我他是不是你的朋友。只是他的情况的确有些麻烦,恐怕要惊动棋老,不过他不可奔波,需人去请棋老来救他的性命。”
崔嵬微微蹙眉:“如此严重?”
“远比你所想的更严重。”阿灵柔和道,“他其实早在半月之前就该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咒术居然令他活了下来、眼□□内的伤势虽有略微缓解,但是再多耽搁几日不治,恐怕要形成顽疾,好一些至多后半辈子饱受折磨,坏一些恐怕一命呜呼。”
“嗯?”阿灵忽然看向于观真,“我们在说你的事,你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二位这不是正在替我在意吗?我既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不添乱了。”于观真回答道,心说其实我慌得要死,可你们现在不是正在盘算给我挂专家号吗?
这回答倒是出乎意料,阿灵莞尔一笑:“你真有趣,我知道阿嵬为什么会跟你做朋友了。”
崔嵬闭了闭眼,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道:“他并不是我的朋友,不过他要是死了确实会出大麻烦,我这就启程,正好方觉始也在棋老那里做客,若能两个一起请动,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阿灵轻笑了声,没说什么。
“慈安寺里以苦修为主,地形也甚为复杂,只怕你十分苦闷,我会在丹阳城里为你另择一处院落居住。”崔嵬又转头对于观真道,“你不必担忧,一切有我。”
于观真深深地看着崔嵬,心怀感激,知晓自己现在没什么好承诺的,只能先记在心里,他缓缓道:“我并不怎么担心,倒是劳你奔波。对了,我那几个逆徒放出你我同行的消息,恐怕会给你惹来麻烦,至于峥嵘……至于峥嵘,我一定取来还你。”
崔嵬不禁瞧了他两眼:“那是我输给你的,何以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