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被他捉住字脚,也不恼怒,微微一笑:“我现在口头已经送你,日后取得峥嵘,自然就是还给你。”
崔嵬声音倒也平静:“我并非有意施恩,你不必如此。”
于观真摇了摇头:“我不过是突然觉得,要是永远看不到这双妙手握剑的风姿,未免太遗憾了。”
于是崔嵬就不说话了,跟于观真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很明白对方要是想说服一个人,只怕是很难不成功的。而阿灵开口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还要安排啊,找新住处的,平白浪费你的时间,我正巧想在丹阳城住段时日,已买了间小宅子,你这朋友就住到我那里去好了。”
就算是现代男女混舍同居都容易被嚼舌根,更何况是这个时代,于观真不由迟疑道:“孤男寡女,恐有不便。”
阿灵天真地笑起来:“你既与阿嵬是朋友,也算我的半子,怎么是孤男寡女,应当叫孤儿寡母才是。”
你再骂!
于观真脸色一僵,有话好好说,不要突然祖安。
崔嵬皱眉细思,点头道:“也好,她虽不是大夫,但极善药草,若有她照顾,我也放心得多。”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于观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颔首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第49章
既然于观真已有安排,崔嵬便连夜启程,倒是两人又休息了一夜才离去。
慈安寺并无阿灵的住处,她浑然不在意,晚间干脆睡在了屋外的一棵大树上,竟与草木融为一体,全然分不出彼此,把于观真吓了一跳。
第二天清晨,两人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慈安寺,走到水边时,阿灵纤指一点,将地上一片叶子引到水中,那叶子犹如涨发的面团般越来越大,不多时竟变成条船。
于观真看得瞠目结舌,犹如当时看巫月明剪纸一般震撼,无奈笑道:“这还真是一叶舟。”
“咦,一叶舟?这名字好听,快上来。”
阿灵轻盈地跳上小舟,于观真迟疑片刻,也一跃而上,只觉得脚下微微一晃,与寻常船只并无任何不同。
他们出来得早,正见水上雾气如纱,叫当头红日一照,山风吹拂,顿时见眼前景色豁然,而被甩在身后的慈安寺却藏进了云雾之中,只剩下霞光万丈,异彩斑斓。正在于观真看得出神之际,阿灵划着小舟歌唱起来,歌声柔糯清甜,曲调悠扬,可是到底唱了什么词,却听不清楚。
于观真坐在叶舟的后方,望着霞光之下天真烂漫的阿灵,恍恍惚惚间好似看着崔嵬那张总是平静的面容,他不会如他的母亲这般微笑,也不似他的父亲那样眉宇之中有化不开的浓愁,永远都那般心如止水,难以起一点波澜。
他对于这世间,岂非也是一场可见却不可及的梦幻泡影。
“对了。”阿灵停下歌声,十分欢喜地转过头来,“认识这么久,还不曾问你的名字,我叫做阿灵,是你朋友崔嵬的娘亲,你叫什么?”
要是于观真对阿灵全然不知,听她说话语气,样貌打扮,只当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女,纵然现在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看着她说出自己是崔嵬的母亲时,仍生出几分奇妙的违和感。
他出神想了想,就听阿灵在前头问道:“你怎么不做声,是不是晕船了?我这儿有陈皮做的糖果与盐梅,你要不要吃几颗?”
她说着,果然从袖子里掏出七八个大肚瓶罐来,仔仔细细地眯起眼来看着上头的红纸辨认,最后递给于观真两个蓝色瓶子。这时候拒绝已来不及,于观真只能无奈收下,他揭开其中一个瓶封,里头是梅子,便吃了一颗,见着阿灵正在收拾掏出来的瓶瓶罐罐,其中有个较大的,尤为扎眼,便问道:“这瓶子似乎格外大一些。”
“嘻,里头是一弯美人臂,七窍玲珑心。”阿灵狡黠道,“这可是我的宝贝,你要是想吃,非得猜出来不可。”
于观真哑然失笑:“原来是莲藕。”
“你怎么猜得这么快。”阿灵纳闷地看着他,显得很是失望,“算了,我早该知道的,阿嵬不好玩,他的朋友也爱欺负人。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于观真微微一笑,道出自己的姓名,又道:“说来有件事该向伯母道歉,那果子其实是我贪嘴吃的,并不是崔嵬的过错。倒是我有一件事不解,他一路上待凡人供奉的那些野神似乎很不以为意,不知伯母可知道内情?”
这叫阿灵的手一顿,她轻哼一声道:“坏小子,故意在这里套我的话,不过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山孕育出来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们人不是把开智的草木叫做精,山石唤作怪,飞鸟走兽唤作妖嘛,我大概是山怪吧。”
“只不过我见过其他的山怪,它们都被困在山中无法行动,毕竟本就是一体的,要是胡乱行动,那岂不是世间大乱,如此说来,我又不算是山怪。后来我在世间行走,人们就将我唤作山神,为我雕塑金身。阿嵬继承了我的血脉,无论去到哪里,皆知道山间脉络分布如何,他憎恨我,自然也憎恨这能力,只是总不能将自己的眼珠子挖掉,便连山神也一同迁怒了。”
于观真轻声道:“原来如此。”
这时候坐在船头的阿灵又转过头来,定睛看着于观真,她微微笑起来,模样便与崔嵬很相似了:“你是个好人,阿嵬交朋友的眼光果然从来不错。”
“伯母何出此言?”于观真莫名其妙收了张好人卡,实在愧不敢当,捧着陈皮糖与盐渍梅子尴尬一笑,有点担忧这是什么讽刺,可看阿灵的模样却并非如此。
阿灵低声道:“我在世上行走好多年了,每年阿嵬生辰,或是到了有趣的节日,我都要挑礼物送给他,别人知道我是送给儿子的,都很是惊奇,问我怎么不像个娘亲,问我怎么还做这样的打扮,这样说话,可是我本来就是这个模样的。”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说话时,也无半点怨恨惆怅之情,仍是一番天真温柔之色,反倒显得这些话更为叫人唏嘘。
谁说母亲就不能是少女,纵然成亲生子,她们仍是她们。
其实于观真本没有想过这些,他对阿灵如此,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并无理由指摘他人的生活跟选择,只是如今看来,如他这么有分寸的人也不多见了。
“哎呀。”阿灵忽然一合掌,抿嘴笑道,“我方才就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吃,听起来很馋人,刚刚才想到,我叫你小鱼干好不好。”
于观真的脸一僵。
“你不要不说话嘛,跟阿嵬尽学些不好的,你不喜欢直说就好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麻烦的规矩,不管长辈做得对还是错,都不好反驳,不过我又不是人,你不用这样。”
于观真叹气道:“伯母请便。”
阿灵略有些忧心地凝视着他:“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于观真微微一笑,他其实也不算什么老实人,更谈不上君子风度,于是对阿灵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只是在想,只有我一人未免不公平,咱们再想办法给崔嵬也起一个。”
阿灵顿时大笑起来。
两人乘着这叶扁舟划入丹阳城里,城中水巷纵横交错,这扁舟一见人烟,翠绿的叶子就脱去颜色,变成平平无奇的木船,阿灵用手中竹竿一撑,行入绿波与亭馆之中,风景已大有不同。
“我的宅子买在西风门内,丹阳城本就是富庶繁华之地,西风门则是水陆枢纽所在,往来需经此地,商旅辐集,到长桥那儿为止,经处店铺恐怕不下百千家,还未算上摊子。我很爱这样的热闹,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吵闹。”
“这是说哪里的话。”于观真微微笑道,“伯母肯收留我,我已很是感激。”
阿灵甜甜欢笑起来,递出那个大肚罐子:“你的嘴真甜,这些甜食本来是给阿嵬准备的,只可惜他生我的气,不肯吃,现在人又走了,想来是无福消受,这罐子蜜煎莲藕都请你吃好了。”
于观真无奈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恐怕不好吧。”
“又不要紧。”阿灵摇摇头道,“反正我之前也说了嘛,你猜中了就请你吃的。”
西风门的确繁华得超出于观真的想象,行人犹如流水,水陆两道上都挤得满满当当,阿灵的船与她本人一样轻盈灵活,在水中左闪右避,她看起来对附近的店家都十分熟悉,高声喊一句,对方就当即抛下东西来。
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添置了不少必需品,还有些棉被薄毯跟家具都差人送到家门口去,船里多是些小物件,还有些阿灵买的吃食。
阿灵甚至还替他买了几身衣服,又在岸边的首饰摊上挑了几样饰物回来。
于观真本想问阿灵有必要买这么多东西吗,可想到他们之间关系也谈不上亲密,就没说什么,快中午时,他们终于回到了阿灵的住处。
阿灵住在西风门吟风巷内,因岸边种着槐柳遮阴,风穿过时会有轻微的啸声,所以起名叫做吟风巷。
这儿其实已算是僻静,只能遥遥听见远处的繁华热闹,等他们俩下了船推门进去,脚夫们也都挑着各家的货物上门来了,阿灵又花了些钱,让他们帮忙把船里的东西也一道搬上来,就这样零零碎碎又花去不少时间,连午饭都来不及吃。
东西其实只是看着琐碎,实际上并不算多,阿灵又添了些柴米油盐之类的,她本就已经打扫好这处住所了,只是多个于观真,因此要准备他的房间跟必需品而已。
阿灵在外头的茶摊上买了一大桶凉茶请脚夫们喝,于观真有些好奇,也尝了一碗,喝起来就只是凉茶的味道,稍稍有些泛苦,颜色是浅褐色的,据老板说能清热去火,也不知道真假。
脚夫们一个个宛如水牛投胎,一大桶凉茶不过片刻就见了底,好在活已干完,阿灵又加了些赏钱打发他们走人,她对人情世故倒比于观真还要熟练。
等院子里彻底清净下来,午时已过,阿灵高高兴兴地将扫把递给他,让他将庭院里的灰跟落叶清扫干净,自己则去外头的摊子上买点心。
于观真老实地将地面扫了个干净,很快就陷入了等待的窘境里,院中的老树下被阿灵安置了一架秋千,他走过去坐下,在这个宁静的午后感受着拂面的清风,缓缓闭上了眼睛。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的确真实地存在着。
第50章
丹阳山温水软,是鱼米之乡。
有阿灵带着,于观真这些时日来不知吃了多少山珍海味,虾蟹蚬蛤这些水产自不必多提,就连稻米果品也有许多分类,当然不能与现代相提并论,不过论起新奇讲究,现代也较如今大有不如。
吃饱睡好,于观真人都胖了不少,他按照惯例将阿灵留下的药喝完,又在房内打坐了段时间,这才走出房门。
“磊之,你来了。”
于观真懒懒靠在房门上,今日太阳颇大,午后格外晒眼,自打崔嵬离去后已有半月之久,已转入初夏时分,之前阿灵还说再过段时间就能去看荷花了。
阿灵痴爱花草,不光爱看,院中同样种了许多花,不过因着给于观真治伤的几味药很是罕见,她只好将自己心爱的兰花移出,重新种上草药。
她平日忙碌,抽不出空来,而于观真又全然不懂药性,只好再雇个人来帮忙。
王磊之便是她请来的园丁,他本出身大户人家,只可惜八岁那年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因识得几个字,就到药铺里做个伙计,手脚也算利落,如此一边养活自己一边念书,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后来阿灵买药时见他对药草十分熟悉,就干脆花钱请人来家里来帮忙。
“是东家啊。”王磊之正坐在老树下看书,见人出来,急忙起身来,“水我已经挑好了,正有些事想与您说。”
于观真望了眼院子里摆着的两个大水缸,里头已经满满当当,不由得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王磊之人如其名,性情磊落踏实,一人干两家的活也不嫌累。阿灵本只是要他忙完药铺的事来这儿看看,照料照料药草就是了,他却日日都来,非要认认真真看顾一番,水缸里要是缺点水,走前必然打满不可。
好在没让他进厨房看柴火,否则外头的卖柴翁与炭火商还不少一笔生意。
“怎么?”
王磊之很是不好意思,他自幼饱尝人情冷暖,知道如眼前如此宽容和善的东家世间并无几人,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更为羞愧:“东家,我这两日能不能早些回家去。”
“可以啊。”于观真用手抚过长发,若有所思道,“你家中有事?”
“是有一些。”王磊之只是稍微犹豫片刻,很快就说出口来,“于先生也知道,我平日没什么喜好,只爱画上几笔。”
不错,这件事并不算是什么秘密,药草到底只是谋生的手段,琴棋书画四艺,琴需大价钱培养,棋需对弈者,唯独书画较为方便。君子养性,王磊之擅长花卉药草,之前自娱自乐时被撞见过,要不是知道他的姓名,于观真还以为他准备效仿李时珍出一本《本草纲目》。
甚至阿灵还要过他的画挂在自己房中。
于观真含笑点点头道:“你画技精湛,我自然明白。”
“先生过誉了,王某愧不敢当。”王磊之谦逊道,“我前日上山采药时,遇到一位琴者,琴声清越悠扬,令人陶醉,便斗胆上前结交,哪知他竟对绘画一道也极有研究,令我受益良多,可惜当时有要事在身,于是定下今日之约。”
原来是高山流水觅知音,这倒雅致。
于观真笑道:“原来如此,这倒不打紧,你只管赴约去吧。阿灵之前还说你对药草很上心,她很满意,只要你别耽误了事,让这些药草死了就成。”
“这自是不会。”王磊之听他打趣,这才稍稍轻松下来,微笑道,“我明日再来。”
“好,对了。”于观真这才会意过来,眼前这人是特意等自己到现在说这件事的,又忙喊住人,“昨日卖枇杷的在外头经过,阿灵一时兴起就买了一箩,我们俩左右吃不完,你将剩下的几个都拿回去吧,正好与你那朋友分享。”
空手赴约到底不怎么好看,他知晓王磊之家贫,恐怕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便有意照顾脸面。
这倒不是头一次,王磊之往常都会收下,可今日已说出早退的事,怎好再受礼,不由得涨红了脸:“这……这怎么使得。”
于观真才懒得与他推来推去的客气,直接将放在青石桌上的枇杷连着篮子一道递过去:“你也莫与我在这里客气。这伺候花草虽没放牛牵马的劳累,但也需要有点本事,我们又不曾管你餐饭,你如此勤劳,吃些瓜果就当我们折下来的点心钱好了。再说这枇杷色若金黄,味道甘美,不尝尝多可惜,说不准你那位朋友就爱吃枇杷,你自己不吃,也别碍着人家吃。”
王磊之红着脸将篮子接过去了:“多谢于先生,那我今日就先走了。”
“噢,别忘了将篮子带回来。”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于观真看着王磊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只觉得这人倒也傻得可爱,不由得摇头笑了笑,又往水缸里照了照自己的脸面,见头发蓬松而微曲,略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梳了梳。
这些时日来,他一到晚上就给自己梳个大辫子,最初不大会,手笨得要命,后来在绳子上打了几次,也就学会了,晚上睡觉时也不必怕被自己的头发压疼。只是大概是梳久了,头发也微微卷起,还被阿灵取笑是只像猫的鱼。
不知道崔嵬到了没有,又能不能把传说里的棋仙人请回来。
于观真略有些忧心忡忡,用手指将头发梳下,又去看了会儿花,初夏时节的植物并不少,外头甚至还有特别卖花的摊子。有几盆带毒的草药被特别隔离开来,花却开得很艳,他站在庭院里看着,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如这些花一般,看着灿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