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嵬一心一意想要摆脱我与阿崔的束缚,去走一条全新的路,却不知道他走的那条路,本来就是死路。”阿灵摇头道,“他很顽固,越是如此,越要错过,越会将所得付之东流,可是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这样是好是坏,如我这样就很好吗?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很好。”
“小鱼干,你生得这么聪明。”阿灵看向他,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新奇的答案能让我听听?”
于观真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想了想,声音变得柔和万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伯母,就好比我自己来说,我也有过年少天真的时刻,以为这世间最大的事,莫过于游戏时遇到了讨人嫌的同伴,喜欢的姑娘对我正眼都不瞧。”
阿灵忍不住道:“那真的是很小的时候了吧。”
于观真:“…………”
他无奈道:“后来我长大了,就如磊之所言,才觉世间种种不痛快,我时刻警惕着,只觉得知己难得,少时那天真景色一去不复返,可你要是让我回到当初年少时,仍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岁月,我却又心生忌惮了。要是真有那一日,最好我什么都记得,连同我现在的龌蹉、刻薄、所谓的成熟理智都保存着,可那样又有什么差别呢?”
“你瞧磊之,他忙忙碌碌,为活下去疲于奔命,却从不怨天尤人,可也未必见真的痛苦;至于那公子,他浪荡开怀,这一生又真没半点难处么?人生而知,才尝苦涩,所知越多,便越显茫然,因自己愈发无知无能,所以世人才说难得糊涂。也许崔嵬同样是如此,你我都无法断言他所走的路到底是好是坏。”
阿灵轻叹道:“小鱼干,你果然是个可怕又有能力的坏人,你总是会讲一些很有道理,很能说服人的话。”
于观真:“…………”
阿灵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她分出些许心神给岸上的王磊之,仍继续回忆:“我记得我送过阿嵬一颗小小的黑珍珠,是一个木灵送给我的,她与渔夫相恋,那渔夫想要向她求亲,就潜到水里,找到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黑珍珠,可惜后来染病死了。木灵一开始并不是很伤心,后来却告诉我说每当看到黑珍珠,身体好像要裂开一样,疼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不敢再要这个东西了。”
“我想这样珍贵的东西只配给我的阿嵬,于是我就送给他。他却说这珍珠是黑色的,全无半分皎洁莹润之白。我知道他只是不喜欢我送他的礼物,顿时觉得难过起来,他看见我落泪,最终还是收下了。”
阿灵转过头来看着他:“小鱼干,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黑珍珠,我再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珠子。我听阿嵬说,你是个很有心计,又很聪明的人,也听许多人说过你的坏话,可是说不准你也是一颗黑珍珠,只是与其他的珍珠都不大一样,在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折损你的珍贵。”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你在不在意,不过我想告诉你。”
于观真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他仰望着日光,慢慢苦笑起来,竟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要是崔嵬也这么想,那就好了。”
他并不是经常想起崔嵬,可如今一交谈,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渴望那个人的友谊的。
那个,最先对他释出好意,一路保护他的人。
纵然于观真清楚,无论是谁,崔嵬都会这么做,偏偏这么巧,这个谁就是他。
阿灵抿唇微笑起来:“那我可就做不了主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进入这具身体里,固然并不随个人所愿,可是遇到了崔嵬与阿灵,实在是太好了,于观真在明媚的午后,微微笑了起来。
正说话间,叶鹤已飞到了目的地,于观真与阿灵跳下小舟,只见附近偏僻无比,房屋都十分矮小简陋,王磊之正追得起劲,见四处景色熟悉,不觉讶异起来,见着两人正在自己身后,忙对阿灵道:“灵姑娘,是不是弄错了,这是我家啊。”
叶鹤已飞到屋里了。
阿灵笑道:“有没有弄错,进去不就知道了?”
三人于是一道入内,只见屋里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些必备的用具,倒是摆着许多墨石与颜料,那叶鹤正安逸地坐在一只大柜子上。
王磊之走上前去,惊疑不定:“怎会在此?真无弄错?”
“有没有错,一看就知。”于观真见着情况如此古怪,心中已有几分计较,于是道,“磊之不妨亲眼瞧瞧。”
王磊之半信半疑地打开柜子,顿时惊叫出声,那张美人画竟安安稳稳地放在衣服上,身后探出两张好奇的脸来。
只见画上女子十七八岁左右,生得颇为貌美,纤细婀娜,难能可贵的是一双眼睛宛若活过来般,正端立画上,被一堆鲜花簇拥。
于观真在心底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小姑娘,不然我对磊之怕是难逃偏见了。
阿灵讶异道:“你那时见她,她就这么大了?”
“当然不是。”王磊之忙道,“我……我与李小姐多年不见,形貌只模糊记得些许,想来她这几年也应当长大了,我就自己想着画了画。”
阿灵将叶鹤打散,重新编回自己的头发里,托着腮道:“原来如此,不过它现在又回来了,喏,你瞧要不要找个小锁把它锁起来,免得再弄丢了。”
“是极是极。”王磊之被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又很快蹙眉,“可是,这倒真是奇怪的,它昨晚明明不见了,怎么又会出现在柜子里的。”
于观真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开口安慰道:“不管如何,也许此人是雅盗,只是拿去欣赏片刻,如今还来,倒也罢了。要是有其他目的,眼下我们也无法知晓,只能静观其变了。”
王磊之愁眉不展,又起身来大大行了一礼:“这倒也有理,哎,多谢东家与灵姑娘了,也谢过灵姑娘的大神通。”
阿灵笑道:“不必,往后你别只找小鱼干忙活就好了,我又不是听不得。”
臊得王磊之脸上绯红。
第55章
画只不过是个开始。
纵然于观真和阿灵心知肚明,却没办法告诉王磊之,总不能要这可怜的花丁每日都担惊受怕,落得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更何况对方要出什么招,他们还全没半点头绪。
阿灵在王磊之身上下了术法,要是对方有行凶害命的打算,自然会提醒他们。
好在一连多日,王磊之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异常,又是一个晴朗午后,于观真在庭院里乘凉,见着阿灵坐在秋千上看书,于是将扇子搁在腹上,叹气道:“说来也奇怪,按照磊之的画技,纵然出去卖字卖画,也不至于如此落魄。”
阿灵捧着书微微一笑:“有什么稀罕的,才华横溢却又穷困潦倒者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呆鱼干,你当钱那么好挣不成?”
于观真细想也是,纵然是现代这样开放的信息时代,也绕不过讲关系,说人情,甚至粉丝效应,更何况古时候生产力并不算发达,这一步就砍掉了许多买家。就算真有达官贵人要买字画鉴赏,自己也有个文人圈子,怎么看得上路边小摊小贩,除非王磊之有什么奇遇。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正聊着天,只见王磊之喜气洋洋地走进来,他双眼含情,唇边露笑,眉梢皆是风流。
阿灵一下子将书合上,笑吟吟道:“小石头,你今天路上捡着金元宝了?”
“灵姑娘又说笑语,纵然捡到金银,也当上交府衙寻找失主,有甚可喜之处。”王磊之显然心情不错,居然连脸都不大红了,甚至还回了几句,他说话总是正正经经,目光落在阿灵面容上,忽然愣了片刻。
阿灵看他今日格外大胆,更觉有趣:“小石头,你今天怎么盯着我瞧?”
王磊之脸上顿时飞起一团红晕,将头低下去:“失礼,失礼!望灵姑娘勿怪,我……我这就去忙了。”
“你真是一会儿胆大,一会儿又胆小的,好不奇怪。”阿灵在他背后唤道,“我又不会吃人,你怕我做什么?”
她越说,王磊之反倒走得越快,不一会儿就没到花盆里头去,看不见身影了。
于观真这时才来解围,他笑道:“磊之面薄,你何苦闹他。说起来,磊之,那次画卷失窃之后可还有什么异常?”
盆中花草多需要修剪枝叶,王磊之本拿起剪子寻找下手处,听他这么一问,手上一抖,倒把盛放的石斛花剪下来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啊€€€€”
阿灵身形极快,忧心地站在身侧道:“小石头,你伤着没有?”
“没,没有。”王磊之摇摇头,他略有些魂不守舍地蹲下身去,把那朵石斛捡起来,叹息道,“可惜了这朵花。”
“不打紧。”阿灵这才放心,她望着那朵洁白的石斛,枝条剪得几乎全无,只剩下整朵花未散,恐怕拿水也养不久,不多日就要凋谢,“你也不是故意的,将它放着吧。”
王磊之沉默片刻,拈着这朵花有些紧张地问道:“灵……灵姑娘,这朵花生得这样美,丢掉实在可惜了,可否送给我?”
阿灵倒也无所谓:“自然可以,你既喜爱它,总好过它孤苦凋零,只是下剪子时小心些,别莽莽撞撞的。”
“是,谢谢灵姑娘了。”
王磊之小心翼翼地将这朵花放在水瓢之中养着,继续开始自己的修剪大业,无形之间避开了于观真的问题。
于观真看向阿灵,微微一挑眉,对方会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出事了。
接下来的时光,王磊之都显得十分专注认真,他几乎打理了每一盆花草,有几盆开得最好,他便告知阿灵,待到夕阳时分,又将水缸打满,这才带着那朵水灵灵的花往回去了。
待王磊之走后,阿灵才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开口道:“你说他方才是在瞧我,还是在瞧我头发上的首饰?”
她今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发髻簪着夏花,长辫里挽着翠藤,唯额前缀着枚华胜。
这华胜是于观真出门时买的,他这几日在学如何给自己梳头发,木簪子之类的首饰不知道坏了多少根,去的次数多了,摊主见他面熟,就时常少些价钱打包卖他,时不时还会送上几朵鲜花,他用不上的就全送给了阿灵。
这钱倒不是从阿灵那拿的,而是徐夫人送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这里,还托人送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卷银票,许多成色极佳的金银,只是如今好几锭银子都已被剪得七零八落,成荷包里鼓鼓的碎银子。
漂亮的女人容易花钱,男人同样不例外,白来的钱不花白不花,更何况于观真跟崔嵬时吃苦,跟着阿灵却吃香喝辣,也变得有几分大手大脚起来。
于观真眨了眨眼睛,向阿灵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一个男人的眼睛要是突然变好了,能看见他本看不到的美人,一定是动了春心。”
阿灵抚摸着盛开的花朵,忍不住笑起来:“那你说,他会不会告诉我们?”
“这恐怕难说。”
……
王磊之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觉得心儿怦怦直跳,胸膛处的花朵似乎要被热化成蜜,流淌在他的腔子里。
他走得很快,好似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家门已然出现在眼前。
王磊之忍不住加快脚步,推门进去,才踏进去,又想起自己还未叩门,若有不便,岂不是无礼,赶忙又退出去门去带上,重新敲了敲门。
“李小……嫣然,我回来了。”
李嫣然来将门儿打开,她吃吃笑着看向王磊之,将人看得面红耳热,才柔声道:“王家哥哥,你刚刚做什么进来又出去。”
王磊之见着她红润的嘴唇一抿,只觉心魂俱醉,纵然要问什么都心甘情愿说出来了,便道:“我忘记敲门了。”
“你真是个呆子,这是你家,不敲门进来又有什么干系,怎么像个客人似的。”李嫣然拉住他袖子一角,将人轻轻拖进来,她力气不大,架不住王磊之魂儿飘飘,身子自动跟进房间去,又听她烂漫道,“王家哥哥,我将你买来的馒头蒸了蒸,这会儿正好可以吃了。”
王磊之当时神魂归位,他还记得李嫣然初来时怕火的模样,忍不住道:“嫣然,你从没做过这样的粗活,我来就是了。”
“你待我这样好,我也待你一样好。”李嫣然垂下脸,粉颊秀丽,“火,火有什么可怕的,你昨天饿着肚子忙前忙后的,我看着心里更难受。”
王磊之也是两颊烧红,画失窃事件不过两日,李嫣然就来到家中,她说自己是逃婚来的,李叔父要将她许配给个横行乡里的富商,这叫书生又是为难,又是怜惜,只是心中没有什么主意,只好将人暂且留下,总不好狠心把人赶出去。
她生得果然与自己所想的一模一样。
自然,自然是难以与灵姑娘相提并论,可是王磊之这数年来,总是想着自己那日拒绝李嫣然后,那少女在身后泫然若泣的模样,心中不知多少愧疚,多少倾慕,多少懵懵懂懂的情思牵挂遥系。
两人将腌菜拿出,配着刚蒸好的两个馒头,将就一顿晚饭,李嫣然出身富贵,有丫鬟伺候惯了,平日所食不知道何等山珍海味。此刻居然不争不吵,安安静静吃着这样一个死面馒头,王磊之好不难受,口舌都感发干,低声道:“嫣然,这样的苦日子,我是过得惯了,可惜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李嫣然微微一笑,“你当是吃苦,我却说吃蜜,那些山珍海味,我都已经吃厌了,都是为了饱腹,有什么差别,我倒觉得这馒头黄黄胖胖的,很是可爱;这些腌菜也是,酸酸甜甜的,最为开胃。”
王磊之心中柔情万种,他在梦中不知描摹过未婚妻的面容多少次,也曾深夜辗转反侧,暗想她必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与自己已是云泥之别。如今得见,果真既高贵端庄,又温婉动人,远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好出千千万倍,怎么忍心见她跳入火坑,嫁给为富不仁的恶商。
只是他如今窘迫,一贫如洗,又怎么能给嫣然幸福,细思之下,更感黯然。
王磊之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饭,将碗筷清洗了一番,李嫣然便自告奋勇将家中清扫一遍,她并不懂得这些活计,显出几分笨手笨脚,无处不可爱。
“嫣然,你过来。”王磊之习惯干这些粗活,他将碗筷放好,又特别洗了手,唤着正在擦汗的李嫣然道,“我有礼物送你。”
李嫣然十分积极雀跃,顿时将扫把一搁,走上前来问道:“是什么礼物?”
王磊之将怀中物拿出,掀开布料,一朵白莹莹的石斛花正傲然绽放着,与才剪下来时并无不同,他望着这朵花,柔声道:“嫣然,这花叫兜唇石斛,纵然剪下两三日也不会凋谢,茎叶可解小儿惊风,清热咳嗽,对烧烫伤也有疗效。”
他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来,便老老实实将药性说了一番。
李嫣然却不管他说什么,将花拈来别在发上,眨眼笑道:“好不好看?”
王磊之道:“好看,嫣然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戴什么都一样漂亮。”
李嫣然很是高兴,又去打了盆水映照自己的面容,欢喜无限,她很快就回望过来,凝视着王磊之,眼中有柔情万千,那朵兜唇石斛幽淡的芳香蔓延过她鼻尖,承载着蜜一样的深情,酒一般醉人的心意。
“那你……”李嫣然颇为羞涩,用手扶了扶鬓角,她曾被群芳环绕,可哪一朵都比不上这朵,“你多看看。”
第56章
要一个男人爱上他的梦中情人,实在简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