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于观真越了解崔嵬是个什么样的人,越清楚他的坚强与脆弱时,就越能清楚地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么遥远。
在他狼狈地踉踉跄跄,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麻烦的徒弟、伤重的身体推动着往前走向未知时;对方已经历过许多风霜,知晓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为信念与理想坚持不懈地行走下去。
越了解崔嵬,就越难以自拔。
有时候于观真简直希望他们两人是苗疆人,能借着九神大典得到短暂的露水情缘,幕天席地,疯狂那短短数个时辰,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情人片刻。
然而他知晓€€€€
自己绝不会满足于此,这样的根本不足够,反而会更饥饿,更渴望,更期盼。
“我想,大巫祝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我。”崔嵬忧虑道,“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以为已经过去这么久,他纵有怨恨,也已抚平……然而如今看来,果真是我轻率大意,心存侥幸。罢了,天亮后我送你与方觉始去圣山,你们定要小心谨慎。”
于观真骤然被失落笼罩住了,他甚至想要口出恶言伤害崔嵬。
你待谁都这样好,你待谁都这样无微不至,对每个誓言都真心实意,你既对这个世界都如此慈悲,又凭什么去要求别人对你真心不渝。
然而他出口的却是:“世上若有人值得我牺牲性命,非你莫属。”
他非是不爱惜性命的人,只是鬼使神差,脱口而出。
第88章
他是在撒谎,还是真心实意?
崔嵬分辨不出,他知晓眼前这个人总能巧妙地将谎言与真实结合在一起,隐藏在真挚的面孔之下。
正如方觉始时常所提醒的那般,倘若有必要,缥缈主人的目光能比水波更柔,能比明月更亮;然而一旦失去了价值,他的心就变得比石头更硬,比刀锋更冷。
只是真假又有什么重要,对于并无其他奢求的崔嵬而言,都是相同的,他既不会接受,又何必在意。
对于这样动人心弦的话,崔嵬最终只是淡淡笑了笑,平静道:“如此,倒是多谢。”
感情简直是能吞噬人的巨兽,于观真不由得苦笑起来,他明明早有预料,却仍期盼一句回应,心中略泛起苦涩酸楚之意,化为千万句恶毒言语积攒在心里,仍是不忍伤害他:“往后山高水长,你我恐难再相见,你帮我这一路,剑阁只怕要以此责难你。”
爱与恨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于观真已试过许多方法,他关心这个人,喜爱这个人,与对方倾诉自己的心意,却全然不起作用,哪怕是再小的石子投入湖中都能泛起微弱的涟漪。可崔嵬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掩盖了所有痕迹,任由他一人在舞台上手舞足蹈,上演独角戏。
他以前不明白电视剧的八点档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作精女主跟女配,现在方才会意过来,面对一个永远不会回应你的人,令你患得患失的人,种种怀柔手段都不起作用时,就会忍不住想要伤害对方。
哪怕对方因此痛苦难过,也好过全无所谓。
于观真只好尽全力去克制自己的心性,这并不是什么合理的行为,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与身份去做这件事,说讨人厌的话,做讨人厌的事,不过是叫崔嵬更看轻自己罢了。
这个人太好,好得令人连伤害他都舍不得,倘若他没有这么好,于观真亦没有这么爱他,那事情倒简单多了。
崔嵬摇摇头道:“不必为我担心,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我能够处理。”
于观真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缓缓应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知晓自己本该要筹划下应对大巫祝的办法,然而心中乱糟糟的,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好在他虽没有话说,但崔嵬正巧要与他说些如何在大巫祝手底下活命的办法。
不知不觉,两人便谈到了天亮,方觉始终于醒来,大大打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咱们是不是要去找大巫祝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跑了个病人。
崔嵬便站起身来,去跟这位还一无所知的大夫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吃过早饭后,三人并没收拾什么就登上了船只,方觉始闷闷不乐地揪着合欢花,努力想做出一副忧思过度的憔悴模样,只可惜昨夜睡得太好,反倒显得精神奕奕,不厌其烦地问道:“要是大巫祝到时候的确发难,我要怎样逃跑才好呢?”
“我会拖住他。”崔嵬十分老实地回答他,“大巫祝的修为十分惊人,你不必顾忌我,带上缥缈主人立刻离开苗疆。我难以赢他,可他要杀我,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既是这么说,必然是生死之战了。
方觉始忍不住抱怨起来:“说到头来,还不是怪你这个人胡乱烂好心,救人竟救出这样天大的麻烦。也怪我,都忘了你的脾气,明明吃过几次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当初咱们就不该来苗疆,拼着三成的可能治治缥缈主人,最多死他一个,说不准你与灵夫人一同施力,谁也用不着死,现在倒好了,咱们两个眼下反倒有可能赔进去。”
“咳。”尽管于观真确实感到大夫是无妄之灾,不过当面被人掀老底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窘迫道,“大夫,我还在此处。”
“我知道啊!”方觉始怒气冲冲,“难道你指望这番话是说给崔大阿呆听的吗?他才不会理我呢,我是说给你听的!”
于观真自认不对,只好苦笑。
崔嵬沉默片刻,又道:“方觉始,此事不可玩笑,大巫祝此人喜怒无常,谁也料不准他到底有多少手段,我请你来救缥缈主人时并未预料到今日局面,若非取蛊后无十足把握送他安全离开,我本不想将你卷入此事。”
“停停停!”方觉始忙打断他,“你的好意,我敬谢不敏。你以为我是被你卷进来的吗?真是笑死人了,缥缈主人如今已是我的病人,医者父母心,我自是要救他到最后一刻,除非他死了,入土了,实在没了,我才会放弃他。更何况见识蛊术本就是我的心愿,医术也好,蛊毒也罢,本都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事,我若无此等觉悟,哪敢叫什么怪医。”
“你真以为我怕了那个大巫祝不成,他是好了不起,不过咱们三个也不差,谁敢说咱们一定会折在他手中。”方觉始正色道,“再说了,咱们多年交情,莫说只是要我涉险救人,便是今日咱们同生共死,我也全无半分怨言。”
往日于观真只以为这位大夫油嘴滑舌,跟谁都能讲出一段相声,今日方才明白他为何能与崔嵬做这样长久的好朋友,只因他心中仁慈正气,全不比崔嵬少。
假使今日地位调转,要他为救素昧平生的方觉始而豁出性命去,他只怕会半路将崔嵬打劫走。
崔嵬已知多说无益,再劝说下去,反倒侮辱了方觉始,胸中顿生暖意,淡淡一笑道:“好。”
“好什么好!”方觉始恼怒道,“我说了这么慷慨激昂的一段话,你一点都不感动?一点都不赞叹,起码也夸我一句好男儿当如是!”
崔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心中畅快,竹竿一撑,船只便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去。
九神大典才过,显然是举办得十分成功圆满,他们一路所见的苗疆人皆是喜气洋洋,说不出的高兴愉快,三人见着众生欢喜,纵然不知道未来如何,嘴角仍不住露出微笑来。
于观真心中微微发热,他仰头望着阳光之下的崔嵬,自从穿越以来,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充满怨恨烦恼,憎恶命运带给自己的意外,纵然有时欢喜,可更多的仍是不快,尤其是遇到白鹤生与厌琼玉之后,更觉得平日的轻松不过是得过且过,左右是认命两字。
如今方才真真切切地高兴起来,这具身体有再多麻烦,这世界再是不好,毕竟叫他遇到了崔嵬,便如春风化雨,无限温柔起来。
船只停靠后辛花海,他们又再故地重游,方觉始不由笑道:“我当年来到苗疆,想靠近此处都没法子,没想到这次来得自己都烦起来了。”
于观真不禁莞尔,才下船走了几步,就发现一名黑衣祭司站在远处等待他们。
是槐庚。
槐庚如初见那般冷淡,他凝视着三人的神色无喜无悲,既不像在看熟人,也不像在看被通缉的人,等到三人走近,便转身带众人进入山洞之中,重新进入死生之间,行走在那条人与神的甬道之中。
这次他仍未进入神殿。
三人才踏入黑暗之中,九神柱就熊熊燃烧了起来,此地除了于观真之外,崔嵬与方觉始都不曾进入过,他们见着扭曲嚎啕的九神柱,虽已知来由,但仍冷不防倒吸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巫祝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进来吧。”
神殿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门,谁也不知晓推开这道门会往何处去,方觉始上前一步,对着那两扇门道:“大巫祝,缥缈主人这伤本是我在治,此番想见识见识苗疆的蛊术,不知是否方便,能不能一块儿进去?”
大巫祝轻笑一声:“有何不可。”
崔嵬看了他们一眼,沉着道:“我在此处等待。”
于观真深吸一口气,心下雪亮清明,这好大夫满腔热血良善,并没听出崔嵬言语之中的不对,他也是直到此刻方才回过神来。
大巫祝固然生性恶劣,然而他并不在意方觉始,更不曾刁难过自己,从头到尾,他针对的只有崔嵬与厌琼玉。崔嵬有意将此行说得危机重重,其实是想叫他们二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踌躇犹豫之时,反倒真遭灾受难。
倘若三人之中确实有人会出事,只可能是崔嵬。
于观真稳定心神,推开房门走入其中,大巫祝就坐在床边等待着他,衣摆委地,也不回头,待到方觉始也将步子迈进来,房门便顿时闭合。
想来这也是一处域。
当于观真解开衣裳,将心口的剑伤露出后平躺在床上时,忽然对坐在身旁的大巫祝道:“我有个问题,不知大巫祝可否告知?”
“说。”
“大巫祝可看得出我身上有域的痕迹?”
“能,不过我找不到。”大巫祝显然洞悉他到底想要问什么,很快作答,“我若将一树花摇在地上,要你找我最中意的那朵,你能找到吗?”
“……这,自然不能。”
第89章
“不错,他人的域也是如此。”
“我确实能看出你身上有痕迹,可你到底在域里做过什么,去了哪个域,又发生了什么,便非是我所能知晓的事。当初我之所以能追捕后辛成功,实是借助了血脉同源的便利,否则也无法做到。”
大巫祝显然已猜出于观真到底想知道什么,于是微微俯身下来,他身形其实并不高大,然而极具压迫感,眼眸暗沉下来时不怒自威,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更难以想象此人还曾戏谑地骂过崔嵬几句小贱人。
“域其实不过是力量的一种变化,你不必为此深究。”大巫祝微微笑道,“倘若真想追溯源头,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时醒来,又是面对何种境地,为何不惜消耗神血打开域,所思所想,所欲所求,最清楚的本该你是自己。”
不错,崔嵬也说过,神血强横甚至能撕裂时空,既是如此,莫非自己来到此地,本就是缥缈主人有意为之。
于观真心头不禁大骇。
“当时大巫祝说我夙愿得偿,是什么意思?”
大巫祝顿了顿,神情古怪地打量着于观真,脸上露出近乎嘲讽的笑容来。
“试药的人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养那几个徒弟是做什么用的?”大巫祝侧了侧头,“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会真正喜爱你,真心对待你,只有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方才甘心。”
“受这道剑伤时,你才满怀怨恨地告诉我,崔嵬简直该死上千万次。”
“然后你便与崔嵬一起来了。”大巫祝低声一笑,“我还以为……”
于观真脸上不禁一阵发热,又随即感觉心中一冷,大巫祝确实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只是他有时候说的真话,比谎言更致命。
于观真很快就察觉到了方觉始的目光。
方觉始:“……”
于观真:“………请大巫祝为我除蛊吧。”
大巫祝若有所思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过眼神,深沉的眼瞳之中露出些许笑意,他用手附在于观真的胸口,显出几分莫测:“我已能感觉到此刻的你比往昔更有乐趣,尘艳郎,你果真一直在带给我惊喜,这只蛊我便当礼物收下了。”
于观真只感到胸膛一阵剧痛,这种疼痛感并非一时畅快的了断,反倒如同心脏上有跟看不见的丝线被一瞬间抽出,痛楚来得尖锐又迅速,然后化为长久而麻木的钝沉,热血从破裂的心口慢慢涌出,他疼得几乎要惨嚎起来,不过是瞬息的事,他在开口之前已经迎来了昏厥。
“他要死了。”大巫祝欣然起身,宽阔的袖摆垂落,那条虺在他指尖起舞,丝毫没有脱离主人的悲伤与不舍,它缠绕着那纤瘦的手腕,如同祭品般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如同千千万万个苗疆子民,那双善于窥探人心的眼落在了方觉始身上,吐出暧昧的言辞,“此时若不管他,无人会责怪你。”
方觉始心惊胆战,沙哑问道:“你为何不救他?”
“你来此,难道不正是为了救他,何必要我出手。”
大巫祝收回目光,轻快地笑起来,他如同山间的野魅,又似天边的流云,叫人捉摸不透,难以看穿,衣摆上绣着的红色花草如同一簇簇猛烈燃烧的火焰,将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他生来便具有非凡的魅力与令人痴迷的神秘感,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
正如缥缈主人所说,方觉始心中暗惊,他惊艳又戒备地低下头。
没有人敢抬头看向神明。
大巫祝竟果真就这么走了出去,那扇门就在眼前,方觉始看着床榻上已无知觉的于观真,不由得紧紧攥起了拳头。
不错!缥缈主人恶行累累,谁知他如今对崔嵬又存有什么心思,纵然他改过,他改过了……便可以遗忘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吗?更别说他从未说过要改,不过是崔嵬一厢情愿救他,那是崔嵬的承诺,又不是我的。
可是我,可是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这扇门就在此处,方觉始深知自己什么都不必做,只消在这房间里待上一时半刻,佯装施救,实则看看人活时心脉走向,如此缥缈主人气绝身亡后,不单单可以多长点见识,即便崔嵬来看,至多只当回天乏术,想来不会责备他。
谁也不会责备他。
大巫祝似笑非笑的眼眸又掠过医者的心头,他听着于观真的呼吸逐渐弱下去,凝神细思,手微微抚向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