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二字。”崔嵬淡淡道,“需有相应的筹码,你既撒谎,又有不轨之心,我杀你,顺理成章。”
厌琼玉捂住口,鲜血却止不住溢出来,她凝视着崔嵬,万没料到对方竟真下此毒手,不由得咳嗽起来,目光充满了惊惧:“你真要杀我?”
她非常清楚,若不是顾念师尊在旁熟睡,恐怕方才那一指就已要了自己的命。
“你难道,难道不怕无法对师尊交代?我还以为他那般真心实意地对你,你多少有所动容。”厌琼玉又咳嗽两声,见崔嵬面不改色,立刻又换了套说辞,咬着唇道,“没想到堂堂的藏锋客,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世所皆知的英雄好汉,竟会欺侮一个重伤女子,要是叫天底下的人知道了,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说!”
崔嵬只是冷冷道:“你今日才叫方觉始与你师尊觉得你就要死了,我便真将你杀了,他们也不过觉得是大巫祝下手太重,又与我何干。”
厌琼玉瞠目结舌,她到底与崔嵬相处时间不长,只知晓这位崔大叔少言寡语,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万没想到这具皮囊下竟是藏污纳垢,比她更为狡诈阴险,不由得暗恨自己的玩性。她心知此刻情形,自己性命恐怕难保,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想来一路对方都不曾放松戒备,不管动不动手,都是十死无生。
不过……名门正派,崔嵬多年名声当真有假?
“呵,好,好……你要杀便杀,我厌琼玉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厌琼玉心下一横,故意抬起脖颈,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手却放在腰间,暗暗准备好反击。
“如此骨气,倒叫我刮目相看。”
还不等厌琼玉心中冷笑,只见崔嵬微微一笑,他并未行动,而是凝气成剑,登时凌空斩来,此招惊得做引颈就戮模样的少女寒毛倒立。她就地一滚,隐隐觉得头皮发凉,只听背后一声响动,转身回望老树被拦腰斩断,不由得四肢百骸都感发冷。
本该落在崔嵬身上的几只虫蛊已全被无形的剑气钉在了树根上。
“你……”厌琼玉难以置信,失声道,“你当真动手!”
“怎么,你以为说那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我便当十分感动敬佩,然后放过你?”崔嵬的目光扫过厌琼玉身上,将她瞧了遍,少女宛若被雄狮盯上,噤若寒蝉,丝毫不敢动作,更不敢言语,他这才道,“你可还想要与我耍些小心眼?”
“不……不敢了。”厌琼玉抿唇道,“你这么厉害,我怎敢再闹心眼。”
“那十只八只虫子虽不放在你师尊身上,但换个人也是一样。”崔嵬平淡道,“你觉得我是块好拿捏的木头,平日只想些公理大义,实在令人生厌,走前想叫我知晓什么叫恩将仇报的滋味,令我长长教训,是也不是?纵然我方才说那些话,你也只当我是故意恐吓,如今你可明白,我所言句句是真,并无半分玩笑。”
厌琼玉一腔心思全被他说破,不由恼怒,嘴唇微微一动,又是一副无辜模样:“崔大叔,我只是想与你玩闹,你说什么,我全听不懂。”
崔嵬见她不承认,却也不恼,只道:“死前你只想说这句话?”
“这……”厌琼玉吃不准他是不是真心,便破口大骂道,“崔嵬你这伪君子!世人都看错了你!你比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更狡诈狠辣,竟不分青白皂白要杀一个柔弱女子,天理昭昭,你看着,就算今日没人知晓,往后我的冤魂也会来索你的命!”
崔嵬欣然道:“倒要多谢你的提醒,我正好在此将你打得魂魄聚散,身形皆消,便无此后虑。”
厌琼玉瞧他越走越近,想到那剑气远远已是气势惊人,倘若真叫他一掌打实,岂不是化为碎末,她本就怕死,更何况死得如此毫无颜面,心下不由得更为害怕起来,两眼便立刻涌出泪花,哭道:“崔大叔,崔大叔,我知道错了!我方才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不懂事,做得不好,话不中听,我也知道,你骂骂我就是了。师尊自幼不管我,只有你跟小方大夫待我好,我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我刚刚才挨了你的打,又被这么惊吓,你不知道哄哄我倒罢了,还要欺负我。”
她哭起来,便如之前那个少女一模一样了,娇憨可爱,天真刁蛮,看着便叫人不忍,说到最后竟反客为主,商讨起崔嵬的不是来。
短短时间内,厌琼玉已变换了三种面貌,纵然崔嵬大约知晓些许她的麻烦程度,可仍不得不感到钦佩。
才不过这么几句,崔嵬已然从远处走到了她的面前,厌琼玉不由得心慌意乱,她见眼前的崔嵬再不如往日那般亲切和善,更显露出几分传说之中藏锋客的冷厉,方才深深后悔起来。
她真是,真是低估这个男人了,本该先发制人才是。
一阵疾风扑向脸颊,厌琼玉见那人手指抓过来,自己却是避无可避,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只觉得呼吸一窒,喉咙传来尖锐刺痛,身体已被提起,背上顿时涌出冷汗。不多时,心脏犹如翻涌着堵住咽喉,眼见着出气多入气少,厌琼玉使不出气力,袖中准备使出的暗器纷纷坠落在地,眼睛翻白,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崔嵬觑了眼地上的东西,淡淡道:“看来你的心眼倒是不少,纵然不闹,也还剩这许多。”
厌琼玉被甩脱在地上,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胸膛里的心脏越跳越响,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好一会儿才恢复视野,她已满怀惧意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口齿沾血,然而转念一想,想他三番四次到底没下死手,又露出个森冷冷的血腥笑容来:“你……你到底不敢杀我。”
这笑容实在令人生厌。
崔嵬淡淡道:“我本想问你些事,只是你既如此不惜命,我便成全你就是,想来找你那位师姐倒也不难。”
他才举起手来,厌琼玉心中一怕,神色惨淡无比,立刻求饶道:“崔大叔,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那三师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平时装模作样,其实她本就是个叫人抛弃了的蠢姑娘,拜师前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根本用不着装,她那样又怎能知道什么事。”
崔嵬想到蓝府与巫月明短短相会,相处虽不久,但他也瞧得出来那姑娘显然是没眼前的厌琼玉这么多花花肠子。巫月明的嘴巴的确坏,心肠也谈不上良善,可极有规矩,不过是故作老成,有时候仍是小姑娘心性,与眼前的厌琼玉简直正相反。
厌琼玉瞧着天真纯良,实则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缥缈主人的这两个女徒弟,倒是收得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崔嵬略微分神,厌琼玉见他略有动摇,便更乘胜追击,软语讨好:“崔大叔,你与我师尊难得化敌为友,也算是我的半位师长,假使你今日杀了我,不说脏了你的手,往后修行也会对心境不利,何必呢。更何况,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不知死活的黄毛丫头,您是世外高人,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丈夫,与我计较实在损了你的名声。”
“你不必说这些话。”崔嵬沉吟道,“我只是问你一些事,你老实回答就是了,不可有半句假话。”
厌琼玉垂下脸来,下意识看向于观真处,见对方仍睡得安稳,知崔嵬必然在附近布下结界,心道:要真叫师尊发现,只怕他的手段比崔嵬更多,更可怖,纵然不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必然只留一口气。
如此一想,她心中反倒侥幸起来,柔声道:“琼玉怎敢欺瞒。”
崔嵬却不敢信她,只是将信将疑,想到这少女与于观真最像的说不准就是变化莫测这一样,不由得心中莞尔起来,语气也温和许多:“当时你师尊感应不对,是你以神血有意呼唤他,而非是什么咒术,更不是域,对吗?”
厌琼玉甜笑道:“崔大叔,这问题别说是我的三师姐,只怕问遍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回答。”
“我许是忘了告诉你。”崔嵬低声道,“我在剑阁还掌刑罚,叛出师门的弟子,欺上山来的邪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大多都是落入我手,由我亲自审问。”
厌琼玉的脸顿时僵硬住了,她听出言下之意,只好老实答道:“不错,我当时不过是尝试一番,没想到师尊竟真来救我。”
“你带我们前往圣山,也并非落脚之处就在那里,而是想引我们与大巫祝争斗,无论谁胜谁败,你都可坐享渔翁之利。”
厌琼玉楚楚可怜道:“崔大叔心中对我已存有偏见,我纵有千万张嘴也说不清自己的清白。”
崔嵬凝视着她,理智而淡漠,已不似方才那个令她恐惧无比的男人,倒有几分高高在上,宛若端坐云端的神明,令人憎恨,他轻叹一声,将倒在地上的厌琼玉扶起。
“你杀不死大巫祝。”
厌琼玉脸色顿时大变,她满怀怨恨、愤怒,终于从嬉皮笑脸的皮囊下将最真实的自己挣脱出来,厌恶着这些自以为是的世外人。
“你凭什么这么断言!”
崔嵬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圣山的位置。
大巫祝赠予你的并非是真相与过往,是命运,沉重到将耗去你性命的负担。
第87章
“戏弄别人的徒弟,是否很有趣味?”
等崔嵬轻手轻脚地回来时,于观真已然醒了,只是他仍靠在竹栏杆上阖着眼睛休息,一时间竟没叫人发现。
“你都听见了?”崔嵬问道。
“这样大的动静,我又不像方小大夫这么无忧无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于观真仍带着几分睡意,声音都显得软绵可爱起来,乍一听来,简直纯良无害,“你不必这样窘迫,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要是真过意不去,我在小石村也戏弄过原无哀与狄桐,当扯平了,两个比一个,说来还算是我占便宜。”
崔嵬从来不是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否则当初战败后不会对无涯宫宫主说出那番话来,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意于观真的看法,他迟疑片刻:“我待她十分凶戾……”
“你那也叫凶戾?”于观真忍不住轻笑一声,“换做是我,恐怕她现在就不是好手好脚的离开,而是连滚带爬了。我向来不喜欢骄纵刁蛮的女人,别说暗器了,在蛊虫之后,恐怕就忍不住要送她去见阎罗王了。”
崔嵬有时候会纳闷自己怎会时常忘记这个人的本性,明明早在见面时就已经无数次见识过了,纵然对方失忆,也不折损他的才智。
“为什么不说话?”于观真的声音轻柔动听,“等到天亮之后,我的伤势愈合,誓言就再难以束缚你随我同行,难道你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
崔嵬苦笑起来,低声道:“我倒是担心这个誓言难以达成。”
“怎么说?”
“我与你的几个弟子并不相识,她们秉性如何,我恐怕比你更不了解。”崔嵬的语气很平静,他走过来坐在了于观真身边,目光望向天边,“厌琼玉善于伪装,一开始又确实柔弱无害,我本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见到大巫祝后,我才反应过来……”
于观真本以为是厌琼玉漏了些蛛丝马迹,可如此听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纳闷:“什么?”
“你已然忘记了,又或是他在你面前是另一个人。”崔嵬摇摇头,长叹一声,“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与大巫祝动过手。”
“不错。”于观真稍稍直起身体,他温声道,“你还告诉过我,你答应了玄素子,今生今世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崔嵬听出他话中温柔关怀之意,不由得微微笑道:“虽与此事有关,但我要说的并非是秘密,而是大巫祝此人。”
“他这人么。”于观真沉吟片刻,一时间说不出别的话来,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得承认,“我实在看不透他。”
崔嵬并不奇怪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知晓按照缥缈主人与大巫祝的性情,恐怕很难成为敌人,既不是敌人,又如此亲近,只可能是朋友,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大巫祝能为了朋友做到什么地步的人了。
“我此生鲜有惧怕之人,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我不愿再见的人。”崔嵬低声道,“我对我娘不过是私情所致,可大巫祝却真真切切叫我感到了命运的摆布,你与他相处越久,便越发模糊不清,不知自己所见所闻是对方给予的,还是自己真心感受到的。”
于观真虽同样觉得大巫祝心思机巧,但还是无法理解崔嵬的评价是从何而来。
“他的安排确实周密。”于观真沉吟道,“然而你也不必如此夸大。”
崔嵬闭了会儿眼睛,似是在细思过往,他缓缓道:“我曾面临过于厌琼玉相同的问题。”
“是大巫祝!他为难了你什么?”于观真几乎用不着猜测,登时脱口而出,又很快仔细观察崔嵬的神态,“是那个秘密?”
“不错。”崔嵬略带歉意地点点头,“我无法多说,此事过后,我就知晓大巫祝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存在,神明之威不过如此,我原也十分追逐力量修为,认定那是首位,甚至是最重要的东西。可与大巫祝相遇后,我便深深明白,强大的力量若无相应的心性匹配,只怕堕落起来比寻常人更快。”
他们俩不约而同都想到那位小石村的村长,人性善恶的两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恶远比善更容易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
于观真若有所思:“想来这个秘密所留下的经验,让你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崔嵬点了点头,他似乎在琢磨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言语,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世上最要命的东西,便是权力、名声、还有力量,无数人为此生为此死,只要得到其中一样,便可轻易颠倒黑白,甚至是重断是非善恶。”
“而大巫祝全都拥有……”
于观真知晓权力与名声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们能令一无是处的人拥有强大的力量,甚至支配其他人的命运,一旦品尝过,很少人能放弃。甚至拥有地位与权势的人与寻常人所犯同样的错误都会有不同的说辞,好比说是出轨,寻常人出轨,自然是好色该死,辜负家庭;可有权势的人出轨,便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不错,而且他全然不必担心自己会失去,起码活着的时候,不必有此忧虑。”崔嵬顿了顿,“大巫祝这一生几乎不说假话,因为他的假话也会变成真话,所以自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于观真有些不明白了:“然后呢?”
“他喜欢折磨自己憎恨的人。”崔嵬苦笑起来,“而且大巫祝十分聪明,他一眼就知晓该如何残忍地将人一击毙命,令人深陷绝望,难以自拔。我已深深领教过他的手段,知晓过他的本事,因此那时候他坦然说出那番话时,我便明白厌琼玉必然非是我所以为的那种人。”
“那种人?”于观真复述道。
“那种正直、善良、甘愿为自己的族人而牺牲的人。”崔嵬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的目光就如同远方的青山那般坚毅又平静,“倘若厌琼玉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早早给出答案,而是会千方百计布下陷阱,令她从其他人那儿一点点得知当年的事,叫厌琼玉对他的仇恨越积越深。直到厌琼玉来到神殿上再次刺杀他时,方才给予真相让对方发现……”
崔嵬动了动唇,神情没有什么波动,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叫对方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巫祝,其实同样是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不过是被大祭司所操控的傀儡,本该是厌琼玉同样要保护的族人。”
“倘若厌琼玉真是那般良善之人,只有如此摧毁于自己的信念之下才更合大巫祝的意,他方能安心快活地品尝对方的痛苦,知晓对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自己这个梦魇,痛痛快快地结束一生。”
崔嵬所说的虽是厌琼玉,但显然挖出的是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于观真被崔嵬所说的震撼住了,喉咙干哑道:“厌琼玉在盘王祭上对大巫祝出手试探,按她精明狡黠的性子,恐怕已生退缩之意,若非我们出手,她早就逃出苗疆。之后大巫祝在山洞里出现,说出那番往事是有意为之,我们所能听出的,她自然也能听出。不论是觊觎九神之力,或是以为大巫祝真心想要一个解脱,她已掉入陷阱之中了,此后定然会为了杀死大巫祝而不懈努力。”
然后只有到达最后一刻,厌琼玉才会发现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大巫祝早已谋划好的,甚至自己以为的所思所想,都是对方诱使的。
以权,以势,以力量,以信念,以族人。
不论厌琼玉对哪个动心,她都已被捕获了。
于观真到此刻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崔嵬当时会提起白阿姐跟勾乌洞阿同时离去,又为何会坚信小楼空无一人……他们是大巫祝逗弄厌琼玉摆下的一颗棋子,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留下她,给予她微弱的希望,令她以为自己拿到翻盘的筹码。
崔嵬赞同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大巫祝是个十分怪异的人,倘若他有意刁难的是个好人,虽要对方痛不欲生,但总盼望对方在结局时所见到的自己也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无辜受害的人,哪怕为此要受许多痛苦也在所不惜。”
“若他刁难的是个恶人,便要对方百倍千倍的知道自己的恐怖与恶毒。”
这是何等的戏精啊!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可不是,按照崔嵬所说的剧本,厌琼玉要是个好人,到最后只怕都以为大巫祝清清白白,被骗得一清二楚;可她既是现在这个性子了,以后先不说乐子,少不得是要在大巫祝身上交点社会经验费。
于观真深深地看着崔嵬,看他如此清楚明白的模样,想来大巫祝在他身上施展的手段不少,毕竟崔嵬在玄素子这件事上确是个天大的恶人,可扪心自问,他又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崔嵬必然品尝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痛苦,才有这么深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