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被迫营业 第66章

“唉,怎么又死了。”方觉始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于观真下意识循声望去,却空无人影,只听他道,“你别找了,我不在梦中,当然没有实体,找得到那才叫见鬼。”

正好那颗头差点滚到他脚下,于观真的心脏差点停拍,幸亏位置够高,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刚刚是怎么回事?你每天织梦就是让她看这些?”

“我的外号是怪医,不是庸医!”方觉始忍不住道,“要是这样行医的话,认识崔嵬之前就被人家抓去做花肥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我利用织梦术所种下的是愉快欢乐之事,不知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看来认识崔嵬之后,他帮你处理了很多花肥啊。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又问道:“是术法有问题吗?”

不过说不准巫月明天性暴虐,觉得杀死这个少年的确很快乐,只是这样的话,她的衰弱情况就实在说不通了。

方觉始深深叹了口气道:“应当没有,初时我看巫姑娘伤势沉重,更何况对她一无所知,就单纯想令她忘记伤痛之苦,于是将梦境搭建成碧叶小筑,让她以为自己还未入梦,能够安然睡个好觉。”

“起初还好,她倒也睡得很安心。”方觉始轻声道,“可是没多久就变成了方才那座小院。”

“我以为她是想家了,可是……”

于观真低声道:“可是情况却出人意料,她并非是想念家人,而是在回忆一段不堪的过往。”

“不错。”方觉始十分忧愁,他深深叹了口气,“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想着干脆借此找出根源来,将这心病治好。”

“我原以为她是家境贫弱,自幼受人欺侮羞辱,因此耿耿于怀,梦中就为她织出锦衣华服,琼台玉阙。一开始,巫姑娘确实有所好转,不过很快,那名少年就出现了,他有时候会送来新鲜的果子,有时候则是外头的趣闻,还有些时候是首饰……不过下场无一例外。”

于观真意味深长道:“你觉得这是为何?”

“痴男怨女啊。”方觉始感慨了一阵,“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所托非人€€€€”

两人的话才说到此处,于观真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之声,显然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喜事,他奇道:“方觉始,你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方觉始也感古怪,“说不准是她方才看见了你,想到什么新的喜事。”

于观真觉得有理,心中却想道:“难不成她也打算杀了那少年一样杀了我?”

他四下瞧了瞧,发觉自己在巫月明的闺房里头,房内一尘不染,桌上摆着针线篮子,大团大团的彩线,顶上则盖了件被剪子绞得稀烂的鲜红喜服。

“原来是巫姑娘的喜事么?”方觉始的声音略显沉重,“老实说,平常要是遇到这样的喜事,我很爱瞧个热闹,遇到大户人家还愿意在外头蹭顿饭吃,沾沾喜气,可一旦知晓并不是什么好结果后,就叫人没那么开心了。”

于观真笑道:“你倒是多愁善感。”

他推门出去,只见得巫月明一头大辫子打散了,叫人一把拧住,死物般在地上拖行着,她沉着脸,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头发伤损,几滴血自发间流下来,衬得脂白的脸更为触目惊心。那抓她的人不过是个粗蛮的中年汉子,正喘着粗气,显然怒不可遏,嘴里骂骂咧咧,念叨不休:“你这贱人!□□!平白坏了我家的门风!”

这人是谁?

于观真跟在后头,见着巫月明被拖到堂里去,那中年汉子又将竹鞭拿来,将她打得死去活来,这时帘后又出来一个妇人,一把抱住那汉子的大腿,哭道:“当家的,你饶了她!你饶了她!咱们只这么个女儿,打坏了怎么办,你难道不心疼吗?”

“都赖你!慈母多败儿,你看把她宠成什么样了!”那汉子将妇人一脚踢开,怒道,“做出这等丑事,你还来求我!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那妇人哭了一阵,等到汉子打累了,坐在椅子上沉着脸道:“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只能答应李老爷的亲事了。原先咱们嫌他年纪大了,又是做妾,不配咱们女儿,如今……如今也没什么其他法子了。”

妇人哭道:“这怎么成呢,咱们月儿,咱们月儿才这么小,难道……难道他不愿意娶咱们月儿吗?如今他是官老爷了,不求个正妻的名分,做个妾也成啊!”

“呸!你还敢说!”汉子冷冷觑她,还是将竹鞭重重挥在地上,怒不可遏道,“我舍了这张脸去求人家,你瞧人家爹妈怎么说,你家的姑娘不检点,没过门就给了身子,这样轻浮放荡、不知廉耻的女人,他们家不敢要!”

妇人一时无言,抓住汉子的手嚎啕大哭起来:“这是什么话,月儿的清白难道不是他家孩子拿走的,都是乡里乡亲的,那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难不成现在做了官就大不一样了!”

“闭嘴!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汉子嫌恶地挥开手,给了妇人个大大的嘴巴,“人家年纪轻轻就考中功名,成了官老爷,娶得是官家小姐,怎么看得起咱们家。现在人家的花轿都上门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美梦!”

妇人挨了打,俯在巫月明身侧,又惊又悲,止不住地拍起女儿肩膀来,泣不成声:“你……你啊你!你怎么……怎么这样不知廉耻啊!”

她哭得渐渐无力,不多时就晕厥在女儿身上,没了声息。

“孩子他娘!”

汉子纵然恼怒,到底对妻子有几分爱惜,见她晕厥后登时吓得面如土色,赶忙将人抱起往外头去。

巫月明俯身在地,竟是如行尸走肉,一动未动。

四处声音慢慢淡去,就连那些建筑都化作风尘消散无息,方觉始忽然轻轻叹气道:“原来如此,年少偷欢却得到如此下场,难怪巫姑娘怨气如此深重。”

“那少年倒也罢了,这也算得上是愉快之事吗?”于观真还记得方觉始之前所言,“方大夫,你的怪医改成庸医可能还来得及。”

方觉始哼了一声,他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强行解释道:“她是看见你之后想到此事的,我想,也许是你的出现对她来讲是件喜事。”

于观真却不这么想,他心道:“你是不知道原主人是怎样的变态,就怕下个滴溜溜转的头就是我了。”

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于观真立刻提议:“巫月明既然耿耿于怀此事,不如你来办一场亲事,解开这个心结如何?”

方觉始一下子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你说得不错。越得不到的,越想要,我想她心中难忘此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倘若真得到,其实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了。我让那少年三跪九叩地来请她嫁给自己,大大出一番气,反正这不过是个梦境而已,又不损害任何人。”

于观真笑道:“怕只怕她又将人打死了。”

“这差事我倒乐意帮忙。”方觉始忍不住玩笑了一句,又道,“你也不必担心,要真死了人,说明她心中介怀的并不是这少年,起码不全是,再想法子从别的地方入手就是。”

“嗯。”

第110章

巫月明穿着凤冠霞帔,正坐在镜前梳理自己长长的头发。

红盖头搁在桌角边上,她生得本就明艳美丽,叫冠上珠光一照,更衬出她的妩媚之处,眼睛里似含着雾意,显得娇滴滴,水汪汪。

于观真靠着女子的床榻看她,望见镜子里盈满的小女儿痴态,心中不免觉得怪异起来,暗道:“那种渣男到底有什么好的?给崔嵬提鞋都不配,就算眼睛不太好用,也大可不必看上那种玩意。”

“可惜了。”方觉始忍不住又出声道,“唉,这年头负心薄幸的男子做错事,却总要无辜的女子来承担责任,世上向来好事难全,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良心不安,深夜想起巫姑娘来。”

于观真眉毛微微扬起,淡淡道:“有什么可想的,他配么?”

这时房门忽被推开,外面进来一人,她本被房门挡着,身影甚是朦胧。于观真原当是喜娘媒婆之流,并未多心,等到人进到房中来,登时看得清清楚楚,心不由得咯噔一声,只见来人胸前垂着条蓬松的大辫子,双眸明亮,竟是‘巫月明’本人。

正在梳妆的巫月明全无动静,倒是方觉始反应迅速,立刻宣布道:“不是我干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的织梦术最好还是多精进。”于观真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认真叮嘱道,“否则你就算今天不做花肥,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抓去当养料的。”

方觉始悻悻笑了两声。

二人正拌嘴得不亦乐乎,又见‘巫月明’将桌上的红盖头拿起,在指尖转了两圈,她打扮衣着都与于观真所熟悉的那个更相似,细细抚平盖头上的褶皱,曼声道:“这红霞似的锦帕,染得倒漂亮,只怕是人血都染不出这样的花色,叫我想起曾有件绛色的衣衫,杀人时穿最好,绝不见出半滴血,可惜后来叫厌琼玉那小妮子讨去了。”

做新娘子的巫月明细细描眉施粉,不知是耳聋还是口哑,由着对方说去,又将凤冠上的珠子注意调整,免叫勾住发丝,扯得生疼。

‘巫月明’走来帮忙,为其挽发簪花,颊上色若丹砂,细细描绘出个白瓷似的新娘子。她俯下身,贴着脸,镜子里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美,一样俏丽,唯一不同的是新娘子的脸要更稚气更天真,既相似又全然不同,把她们分割开来,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她贴耳询问:“这样的言而无信之徒,你打算怎样报复他?”

“不,这姻缘是天公作美,我……我与他更是两情相悦,媒妁之言,他还用八抬大轿来请我嫁他。”新娘子羞答答地低下头,似很不好意思,又鼓起勇气反驳巫月明道,“他做了官也没忘了我,怎会是什么言而无信之徒,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你这人好没道理,在人家的大喜之日来说这样的话,快出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巫月明冷冷笑道,她握着新娘子的肩,对方登时痛得哭喊起来,她却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低语道,“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哭声慢慢止住了,新娘子反握住巫月明的手,她仰起脸,带着潮意的眼睛泛着光,呢喃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认命嫁人,成亲生子,不用再受那样的折磨,就算被人说是□□,遭人白眼,被阿爹打死,也好过现在这样……你还要付出多少代价呢,还要偿还多少恩情呢,真的有尽头吗?你真的愿意一生一世都逃不开那人的掌心?”

“住口!”巫月明惊骇地甩脱开新娘子的手,如同甩脱一个廉价的泥胎娃娃般,将新娘子扫在地上,明明她才是施暴者,此刻却连连倒退了数步,脸色扭曲道,“无非就是这种东西而已,凡人的幸福、快乐,依赖于男人的垂怜,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想要困住我,这些还不够!”

她说着不在意,退得却越来越快,很快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去,一时间丝竹之声与精心布置的喜房都化为乌有,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似要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

巫月明没入了一片大雨。

方觉始给于观真造了一把伞,水雾迷迷蒙蒙的,半遮半掩住女子的哭声,如泣如诉,哀婉至极,大夫声音微颤:“该不会梦境里都闹鬼吧。”

于观真感到莫名其妙:“你还怕鬼?”

方觉始结结巴巴道:“我倒是不怕鬼,只怕突然被吓一跳。”

“我想这大概是巫月明的哭声。”于观真一时间无言以对,正想打趣方觉始,却忽然见到了远处站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声音登时止在喉咙之中。

是缥缈主人。

天地安静了下来,巫月明缩成十五六岁的模样,恍恍惚惚地跪在地上,脸上还带着伤口,头发被黏成一团,活像只被丢弃的幼猫,被泥尘打得全身脏污不堪,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她与猫都注定熬不过这一晚。

缥缈主人玩味地俯瞰众生,站得不近不远,手中的油纸伞被雨拍打作响,滴滴哒哒,抖落一地的水珠,似浑圆的珍珠般滚动到巫月明的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纤尘不染的雪白鞋履。

巫月明抬起湿透了的脸颊往上看,如同看自云端降临的神明,雨水模糊她的视野,她努力地眨动着,不敢似乡下的孩子那样甩头,怕脏了这神仙似的人。她哽咽着,抽泣着,一颗心脏怦怦直跳,凝望着那人倾斜而来的一方天地,水珠子从斜出的伞面倾巢而出,形成一枚枚钉子打在巫月明的脊背上,将她钉死在这把伞中。

天已变得晴朗,照耀着大地上清澈而无波无澜的积水,微微晃动着,如雨汇聚而成的银河在缓慢流淌。

“你是谁?”巫月明怯懦地问道,眼角与脸颊都泛出通红,她已将眼泪哭干,等待着自己未知的解脱,天真浪漫地问道,“是神仙来接我了吗?”

缥缈主人似觉得乏味,他遗憾地望着巫月明,一根根钉子从地上飞起,重新化为水滴积在伞面上,天又再阴沉下来,正待转身要走,巫月明倏然抓住他的衣摆,留下个巴掌大小的泥印,少女睁着透亮的眼睛望他,声音微微颤抖着:“神仙,你能帮帮我,帮我把我的东西带走吗?”

“噢€€€€”缥缈主人终于来了兴趣,俯身问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需得归我所有,你愿意吗?”

他神色未动,那动人美貌顷刻间化为噬人的魔物,眼里透出幽暗寒光,投不进红尘的影踪。

巫月明大声道:“我愿意!”

于观真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巫月明已被看不见的枷锁困住了,如墨入水,浑浊原先的清澈,慢慢坠入到不可见的黑暗之中。

缥缈主人终于笑起来,令于观真呆若木鸡,他早已意识到这张面容十分美丽,然而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有力致命的武器。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缥缈主人从未让这些徒弟接近过一步,否则从刚睁开眼那一刻,于观真就该露馅了。

没有任何人能取代缥缈主人。

巫月明从地上站起,她在阳光下心醉神迷地欣赏着指尖捏着的一截肉块,那肉块似还鲜活,正在蠕动个不停。

“是舌头。”方觉始道,“是人的舌头。”

于观真的脸不禁难看了起来,这种复仇的桥段本该看得大快人心,可是他只感觉到一阵阵头皮发麻,觉得缥缈主人的目光化为阴冷触感顺着脊柱攀爬而上,令神经都刺痛起来。

巫月明的声音很动听,亦饱含深情:“你曾对我许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原来撒谎的源头竟长这模样,倒也没有什么稀罕。我那一剑伤你了的根本,想来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儿孙,其他的我并不多要你,以后再无瓜葛。”

两个大男人不由得□□一凉,都感到寒毛倒立。

巫月明松开手,任由肉块掉落在地,她一脚踩过,漠然道:“原来这些事,这些人,是这般渺小,我居然为了这样的事想要寻死,太可笑了……”

可她的模样,似乎也并不为这样的力量感到心潮澎湃,反而极为失落。

方觉始颓丧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术法是不是真的出了岔子了。”

“倘若没出岔子呢。”于观真默然片刻,想到了之前莫离愁那句心甘情愿,安静了好阵子才道,“假如这些,确实是巫月明觉得愉悦欢喜的事呢。”

方觉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是这便更令人恐惧了,他干巴巴道:“你疯了么?”

“我没疯。”于观真摇了摇头,轻轻道,“从方才起,我就觉得甚是不对,咱们一路走来全是令她伤心痛苦的事,既如此来,就有个地方说不通。”

方觉始有意缓解气氛,嘟囔道:“好嘛,咱们这是查案来了,你说说看,哪个地方不通?”

“你我所见,她为凡人时苦不堪言,遭情郎与父母背弃,可你我捏造婚嫁之事时,她虽有动容,但并未停留,可见我们并没有猜中她的心事。之后她拜入缥……拜入我门下,你看她神色,可有半分得意快活?”于观真顿了顿道,“我想,你我如今所见,其实都是她喜悦愉快之事,也都是她痛苦绝望之事。”

方觉始叹息道:“我本以为世上许多病症已算得上古怪,没想到比起人心之复杂来,简直是寻常小事。”

于观真心里一沉,有些事是大夫不清楚,可他却一清二楚,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日,叶培风就用自己当做教材,给他上了一堂有关缥缈主人的课程。

正如大夫所说,缥缈主人是吞噬人心的魔物,他的妖异与邪性正是这几个徒弟最恐惧的核心。

巫月明以为自己离开了那个负心汉的窠臼,脱离了世俗的束缚,其实是又跳入了一个新的囚笼。缥缈主人将她关在金贵的小笼之中,用逼仄的空间令她无法动弹,用掺毒的食物令她日渐虚弱。

她变成一只美丽的金丝雀,皮囊饱满丰腴,羽色光泽无暇,灵魂却被锁在这华美的金笼里,枷锁上的咒术是她自己烙下的“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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